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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分享] [轉貼]流淚的樹
流淚的樹





數量龐大的華人移民,和數量龐大的橡膠樹,都是殖民者基於同樣的目的而引進的,都是「外來種」。前者永遠的改變了當地的人口結構,後者永遠改變了熱帶南洋的生態……

突然看到一部紀錄片,講的是橡膠加工史上傳奇人物固特異(Charles Goodyear, 1800-1860)逐夢以致家毀人亡的故事。刻意仿古泛黃的畫面,瘦巴巴的主人公,黯淡的居所,黑色片狀物,加入不明藥物,冒起白煙,男人中毒倒下。旁白者訴說著主人公悲慘的故事,因執意研發橡膠固定方法,而負債累累,並多次因而入獄,沒能讓妻兒溫飽,致半數小孩死於營養不良。一個悽慘的葬禮,餓死的小孩連一副簡陋的棺木都沒有,粗布包裹了,樹下挖了個黃土坑,草草埋了。

在橡膠的原產地巴西,土人稱它為「流淚的樹」。固特異一家的坎坷的經歷,不是恰恰切合這一原始的稱謂、這不幸的隱喻?

橡膠樹的種植,是以雨林的消滅為前提

但橡膠的硫化,讓橡膠的加工取得重大的突破,讓它得以穩定的凝固,並保持原有的彈性。其中最重要的成果之一即是輪胎的發明,改變了運輸的歷史,加速了現代世界時空壓縮的進程。

英國人從巴西政府的封鎖中把橡膠種籽偷運出來,向同緯度的熱帶殖民地——馬來亞、婆羅洲、斯里蘭卡等地——試種,非常成功,此後隨著大規模的栽種,橡膠成了時髦的新興產業。橡膠的收割需要大量的人力,一如稍早的錫礦、稍後的油棕,都是勞力密集的產業。於是殖民政府乃從中國及印度引進大量的勞工。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華人大規模移民,甚至不名譽的豬仔貿易,因中國動亂而遠離故鄉的祖輩開啟了我們作為移民後裔的歷史。數量龐大的華人移民,和數量龐大的橡膠樹,都是殖民者基於同樣的目的而引進的,都是「外來種」。前者永遠的改變了當地的人口結構,後者永遠改變了熱帶南洋的生態。橡膠園的前身,是存續了百萬年的熱帶雨林,可以說橡膠樹的種植,是以雨林的消滅為前提的(常有論者誤以為膠林即雨林)。而參與伐木及剷平雨林的,大都是華工。

恰如其分的,華人和橡膠樹互為隱喻。

多年前有位同鄉前輩作家寫了篇曾獲大獎的〈天天流血的橡膠樹〉,以流血喻膠汁,可能更準確,但不免煽情。而且感覺上,作者對膠樹沒有真正的感情,並沒有切膚的感受。大概沒有入乎其內的接觸,只有出乎其外的旁觀,浪漫化的想像。

幸或不幸,我是在膠林深處長大的。父母蟄守膠林三十年。很長的一段時間,一家人的生計來源,靠的是割膠。

有的樹渾身是瘤,簡直是屠殺

橡膠園的工作繁多,幼樹的扶育就要花上許多工夫。熱帶叢林再生反撲的力量快迅強大,需要持續的鋤草施肥。十年八年,辛苦等到膠樹長大後,樹身夠粗,表皮的厚度夠了,方可以開割。割膠是相當細膩的工作,膠刀劃過樹的表皮(長約樹寬之半),如果割得太深,傷著了木質部,受傷的樹痊癒後可是會長出瘤來。如果割得太淺,沒觸著韌皮部,流出的膠汁就會少很多。如果細心呵護,樹身被從上往下割了一輪(一個人的高度,或一個半的高度),樹皮再生回來,只是稍微變得薄一點,沒長甚麼瘤,只留下很淺的傷痕。待另一半樹身割到盡頭,就可以重來。功夫細的,橡膠樹的使用壽命就長些。功夫真正好的,又快又不傷樹,不留下傷口,割下的皮又薄。到陌生的膠林,父母必然從膠樹上留下的痕跡,解釋割膠人的手藝究竟如何,有時讚不絕口,有時嗤之以鼻。譬如有的樹渾身是瘤,簡直是屠殺,或深入木質部的創口,在樹身留下永不癒合的疤。

膠汁曬了太陽就變得黏稠,流速徐緩。故而一般割膠工人黎明左右就頂著頭燈進入黑暗的膠林,一直忙到太陽高掛。勤快的,從一片園子到另一片園子,割得多收入也就越多。但那是年輕人的世界,年紀愈大,就愈是慢工出細活。

乳白色的膠汁,沿著膠刀劃出的軌跡(俗稱「膠路」),向下,經過一塊小鐵片,流入膠杯裡。剛流出來的膠汁有一股清香味。大約一個小時後,流得差不多了,需提著桶子逐杯收集,越來越重的桶子,近滿後倒入更大的桶內,進入下一個加工程序。加入蟻酸,凝固、壓平、曬乾。整個工作往往需耗上大半天。

遇上雨天,就甚麼事也不能做。前一天夜裡下過大雨也不行。即使勉強割,流出的膠汁也會沿著水痕四下暈散開,且大量水漬會沿膠路匯聚到膠杯裡。所以割膠人痛恨雨天,尤其是雨下個沒完沒了的雨季。雨下得園裡處處湧泉,表土鬆軟,甚至根支撐不了三四層樓高的樹,歪斜,轟然倒下。

有時膠割到一半遇雨,便得冒雨搶收。淋得一身濕不用說,收到的泰半都是雨水,簡直凝固不了,如餿掉的豆花。

基本作業處理完後,膠片(及膠痕上的膠疤——乾膠絲,膠杯裡凝固的剩膠收集捏成球狀的膠果)售予收集商,收集商再賣予加工廠,進一步燻乾——也許正是硫化——固特異犧牲全家人的幸福換來的悲慘的專利。然而在很長的時間裡,我們對這段歷史並不了

解。

膠林成了子女的放牧場

只是畏懼經過橡膠加工廠,不止它排出來的污水,它整個都發出惡臭,遠遠就聞到了。一如膠杯裡凝固的剩膠,隔日就發出臭味,如果有一些水在裡頭,放越久越臭。是臭襪子的臭,細菌在有機物上的作用。那也是膠工身上慣常的味道。衣褲斑斑泛黑的膠跡,城裡人靠近了,常不覺臉露嫌惡。大概每一種職業都有一種特殊的氣味吧。

資料上說,生膠自然凝固了也不算固體,是多孔隙鬆散結構的聚合物。那是彈性的由來吧。細菌便在那空間裡滋生。

我那沒有其他專長的父親,移民第二代,一輩子被困鎖在膠園裡。一如他那從閩南省南安縣十二都逃難南下,一窮二白的父母,也是在膠園裡展開他們的新生活。那時周邊還是雨林,多沼澤,多蛇,多怪魚,多奇花珍獸,多異聲。但對他們來說,鳥獸大概不過分為有害的╱可吃的╱無用的。在蠻荒的包圍裡,照顧橡膠幼樹,生殖繁衍,發家而不致富。中年以後終於買下一小片膠園,有了立足之地。唯一的兒子就像棵樹被他們種在園裡,此後園子便是他世界的全部。父母的牢籠之愛——怕他飛走,拴在身旁,連上學都不讓他去。故而錯過了現代教育,與時代的鉅變擦身而過,左翼的解放革命、抗英、抗日、建國、工運、農運……。當一個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明哲保身,生兒育女。雖然日軍佔領及緊急狀態時期,都被權力的掌握者懷疑是山老鼠(馬共游擊隊)的後勤補給者,膠林被劃為「黑區」,而被迫短暫的遷出。

其他的,不外乎重複的日子,重複的生活,重複的節氣轉換,也許只有新生命的降生帶來生活的短暫騷動——但必然很快又恢復平靜,因為那也不過是一種重複——生下的孩子實在太多了。膠林成了子女的放牧場。與放山雞、狗、四腳蛇、眾鳥同樂。在平靜的日子裡,時間彷彿也是凝滯的,好像日子會永遠那樣過下去。因為自有記憶以來,父親就老了,看起來也不像會更老。更沒想到會有死亡這回事。也許因為他一貫沉默,幾乎不太說話(尤其對子女),彷彿存在得不是很引人注目,故而消失了也不太引起注意。

曲折凹凸,重山反覆的膠路

昔年老屋旁有棵有數抱之寬的巨大膠樹,神木般壯偉,枝葉彷彿插入雲天,其上有鳥巢蕨。然而一般膠林裡的膠樹,再怎麼粗大都不過是成人的腰身粗。而且從根部到有枝幹分岔那十餘尺間,樹身的寬度不會差多少。所以膠林的樹容一般都是整齊木然如軍容,樹與樹前後左右的間距大約是十尺。母親解釋說,那都是接種的膠樹,從紅毛人那裡以大筆錢換來的樹種。是紅毛人改良過的種,所以產量驚人。但膠種索價甚昂。我也曾為我們的膠樹何以膠汁產量遠不如鄰園納悶不已——中型膠杯都裝不滿,而鄰園,常用上中型美祿罐或巨大的塑膠杯,甚至一棵樹需裝上兩個大的陶膠杯,一上一下承接,還經常滿溢淌地。

屋旁那種巨大的膠樹,腰身或下體沉得不像話的,都是用種子種的,故而壯碩如生在南美雨林深處的原生種。那是祖父和父親早年的實驗品,園子一角還保留了十餘棵,作為園界的標誌,膠路之長令人印象深刻,而且曲折凹凸,重山反覆。皮薄,膠汁少得可憐。那微量的膠汁,確實像淚水,勉強擠出來的。母親說,為了省錢,大概也因為知識不夠,祖父和父親曾嘗試以種籽培育過一批,之後自己嫁接過一批,共同構成了園子的前半部;少量從他人轉手買過來的紅毛種,也不是最好的,種在園子後方。膠汁產量都不理想,但總比自己用種籽種的好。樹長大了就捨不得砍掉了,反正已經投資了那麼多年。但幾乎也就決定了往後數十年貧薄的收成。典型的事倍功半。

但對那我們被當成雞狗、牛羊一樣被放牧的土地,迄今仍懷念那朝暮的霧,無光的初日,午前午後穿過葉梢的光影。東北季風期滿山轉紅的橡膠葉,如北國深秋,爾後葉子落盡,大地蕭瑟。那是膠樹休養的時節。在多風的細雨裡,吐新芽,樹樹盛放小白花,向著陰慘的天。然後結果,果熟,爆裂,種籽彈出。輕微的坼裂聲此起彼落,交錯著種籽敲叩樹枝,八方次第,如樹樹私語。大公雞睪丸大小的「惡魔果實」,深褐色,表殼光滑有縱向不規則紋路。

幾年前回鄉送別一個猝逝的長輩,到新墳場的路曲折的穿過一片膠林,那光影竟令我哀慟莫名。

頂著燈火,一棵又一棵樹去捉蟲

父親對栽種有非凡的熱情,除了呵護他的膠樹,膠樹死去(大風或雷擊或得病)騰出的空間,都種上了果樹。尤其前半段園子,實在割不出甚麼膠汁,有的樹連膠路都流不滿。後來終於痛下決心推掉。次第種上芒果、尖必辣、波羅蜜、紅毛丹、山竹、榴槤、香蕉、楊桃、芭樂、檸檬、木瓜……據說他還種過蘋果樹,每年叨唸它光吃肥光長葉子從不開花。

有一年種了數十棵可可,結在樹身上的纍纍果實確實令人驚喜,但蟲害更驚人。於是夜裡,常看到父親頂著燈火,一棵又一棵樹去捉蟲。樹上的榴槤長蟲,他撐起梯子,以香腳從果殼的蛀孔戳進去,把蟲釘死在裡頭,一顆顆不厭其煩的。香腳留著——於是榴槤就像燃過香的圓型香爐,或祭祀物,高掛在樹上慢慢長大成熟。

但往往剩沒幾顆果肉可吃了。

那年,念園藝的哥哥回鄉,批評父親許多種植的方法錯誤,土壤過度耕作,肥力濕度都嚴重不足,表土且因坡地長期沖刷呈沙質化。父親默然。許多年前,念土木工程學成歸國的兄長,當面批評父親只會死守土地。如果早早賣了轉投資,資產不知道已經翻了幾倍,何苦一家人困守膠園。父親也是默然無語。母親一輩子從不因他在場而避嫌的「你爸沒才調」怨懟,他也默然以對。

父親的果園成了昨日之夢

但果樹確實給予我們許多美好的回憶,甚至以為所有人過的日子都是類似的——想吃水果就到園中的果樹上去摸索。也沒注意到果樹需細心的照護——施肥、捉蟲、除草、剪枝、疏果、設陷阱補蟲及以水果為食的鳥獸——父親終日隱沒於林中之所務。他過世後不久,叢林反撲,子女中沒有人有餘暇或心意繼承那徒勞的事業,付出的心力和收益不成比率。雜草灌木和鳥獸——四腳蛇、猴子、松鼠的大量繁殖,都讓父親的果園成了昨日之夢。

許多年後,我仍然懷念那棵種在水邊的老芒果樹。念小學的那些年,果實成熟的季節,好幾個兄弟每天天剛亮,從床上跳起來即赤腳奔向它,撿拾夜裡的落果。有時到得遲了,只看到一地深淺不一的腳印。許多年後第一次帶著妻到父親的園子,她嘗到那碩大多汁金黃色的土芒果讚不絕口,即使往後吃遍台灣各名種芒果,還是說風味遠遠不如我老家那棵。

這些年卜居埔里,有三年住學校的樣品屋宿舍,校工種的一棵楊梅年年結實纍纍最令人懷念。在屋旁種了桑椹桃子波羅蜜檸檬,有的簡直來不及長大;期限將至要搬家了,行政人員竟搬出官員嘴臉說要「還原現狀」。

半年前搬到鎮子邊緣牛尾莊,依舊種了好些花與樹。但租賃的房子旁,實不宜植樹。它們將來不及長大。花也許合宜些。最令人欣慰的,是決定租下時即扦插的白花曼陀羅。如今已盛開,那花香,真是醉人,令人醺然。



幸福是一種感覺。
沒有道理,沒有原因。
當我看見你,甜美的微笑自然湧上眉間,
那就是一種幸福。
來自於你給的,幸福。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3-29 14: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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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引用viviali於2005-03-29 14:14發表的 [轉貼]流淚的樹:
流淚的樹




.......
有時候流淚的樹
讓人會如何的思念
但是也是要好好的弄好



^^
獻花 x0 回到頂端 [1 樓] From:台灣政府網際 | Posted:2006-09-06 10: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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