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十億個名字
我們在平行宇宙的切換之間躊躇
撰文╱張系國，美國匹茲堡大學電腦系教授，知名科幻文學作家。
【第三層次平行宇宙小檔案】
編按：《科學人》2003年6月號的特別報導，介紹近年來極為熱門卻備受爭議的「平行宇宙」概念。過去，平行宇宙總給人僅是數學計算、充滿臆測假設甚至是形而上學的印象，加上科幻小說與電影的熱烈運用，使得這門科學形象尷尬，難以跳脫「荒誕」的惡名。然而，近年來有越來越多的宇宙學觀測結果出爐，對於其中許多假設有了實際數據的支持，現在關鍵不在於多重宇宙是否存在，而是，多重宇宙到底有少種類型？
由於平行宇宙概念早在科幻小說伸展得淋漓盡致，我們特別邀請著名科幻說作家張系國出手，以〈平行宇宙〉一文中的「第三個層次的多重宇宙」概念為本，寫下這篇精彩的科幻作品！
我至親愛的艾麗思：請原諒我，一直到今天才寫信給妳。其實我每天每夜都在想妳，但一想到妳我就心疼，沒有辦法再繼續寫下去，好像心田裡有一塊已經枯萎了；或者是因為一碰就會痛，所以輕易不敢去碰它。但是我知道妳在哪裡，艾麗思，我真的知道！我說不出來，可是我知道。我有一種預感，會再度見到妳，就像那天我看到白鶴在蔚藍的天空裡翱翔，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一樣。但這次不再是不祥的預感。我有一種期待、一種喜悅，甚至可以說是快樂的預感……
無數隻白鶴在蔚藍的天空裡翱翔，由高空逐漸盤旋而下。一群紙鶴飄到艾麗思的面前，她不假思索伸手捉住其中的一隻。紙鶴在她的手裡迅速變形，舒展開來成為一張傳單，同時開始說話。「這是一場人道的戰爭。」帝國大統領的聲音說：「帝國的正義之師來解放方臘，方臘人民即將獲得自由。帝國的部隊所向無敵，方臘人民，抵抗是無益的，趕快投降吧！你越快接受帝國的統治，帝國就越快還你自由。」
艾麗思輕笑一聲，正想把傳單扔掉，不料那張傳單像糖紙般黏住她細小的手，大聲說：「你不是方臘人，你是帝國的公民，對不對？你是異議份子，帝國的叛徒。叛徒！要知道，反叛帝國的代價就是死亡。」
艾麗思驚恐揮舞手臂，但瘦弱的她不但無法擺脫傳單，那張紙反而緊緊包住她的手臂，繼續大聲說：「叛徒！反叛帝國的代價就是死亡。」重複三次播音後，傳單竟自動燃燒起來。幸虧鮑爾及時掏出八寶刀，先用袖珍滅火器撲滅火苗，再用小刀將傳單切成碎片。傳單一片片飄向地面，仍然含糊不清咒罵著：「叛徒！」
「帝國的文宣攻勢，越來越高科技了。」鮑爾笑道：「紙張會變形、會發聲、會自燃，都不算希奇，能辨認使用人的身份卻不簡單。不過再想想，這也不算太困難。妳大概還帶著帝國的智慧型身份證吧？如果妳沒帶智慧型身份證，它仍能認出妳的身份，我就服了它。可惜這樣的文宣只會帶來反效果。自由靠人賞賜，這樣的自由不要也罷。」
「他們居然敢威脅帝國的公民，實在太不像話了！」艾麗思嘟起嘴生氣說：「異議份子又怎麼樣？凡是帝國的公民都有權反對政府的錯誤政策。」
鮑爾看著身旁嬌小的女郎，又疼又憐，說：「不錯，凡是公民都有權反對政府的政策，但是方臘並不是表達異議最好的地方。這裡太危險了，還是回到帝國本土去遊行示威吧。」
「我不回去！」艾麗思說：「我不是來方臘觀光的。我和我的同學自願做為肉身盾牌保護水廠，因為萬一帝國飛機轟炸水廠，就不知有多少無辜的方臘人要喪命。尤其是孩童，都會因缺水而渴死。」
鮑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雖然是帝國大學最傑出的物理學家，但是一向對政治並不關心，為了艾麗思的緣故，他才成為一般人眼中的異議份子。艾麗思一定要來方臘，他只好跟了來。原先以為她來做調查研究，幾天後就回去，沒有想到她竟然要充當肉身盾牌！「艾麗思，這未免太危險了。」
他說：「妳不要天真，以為有妳們充當屏障，帝國空軍就不敢轟炸水廠。我知道妳不滿帝國的政策，但是不一定要用這種方式表達。而且妳身體一向不好，在這種落後地區生活太辛苦了。」
「我不是你的學生，用不著你來教訓！我和我的朋友考慮過了，這是唯一的辦法。你不願意留下來，請先回去好了。」
艾麗思說完就朝水廠走去，鮑爾僵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說得不錯，雖然她是青梅竹馬的情人，並不是自己的學生，沒有辦法和她講理。怎麼說服她呢？鮑爾正在躊躇，眼前卻出現了他一輩子都無法忘懷的一幕。
我至親愛的艾麗思：妳還記得方臘那蔚藍的天空嗎？到方臘以前，我不知道天空可以那麼藍。但是天空並不透明，反而有一條條粗大的白紋。我看到一位穿著黑色長袍的方臘婦人蹲在地上張大嘴巴，卻發不出聲音來，彷彿沒有配聲帶的電影默片。她凝望著身旁孩子的屍體，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我才明白什麼是吞聲而哭。但那蔚藍的天空實在美麗，我那時在想，為什麼今天會這麼美？包括那些飄飄的白鶴，都美極了，世界似乎充滿了善。不都說真、善、美不可分離嗎？美能夠和真與善分開嗎？艾麗思，現在我一想到妳，就想到方臘那蔚藍的天空、黑衣婦人和那些白鶴。我不會忘記的。妳知道我永遠愛著妳，永遠、永遠。
無數隻白鶴在蔚藍的天空裡翱翔，由高空逐漸盤旋而下。一群紙鶴突然朝水廠的方向飛去。鮑爾意識到事有蹊蹺，正想大聲喚艾麗思，已經來不及了。白光一閃，鮑爾就被強烈的爆炸震倒在地上。他恢復神智時，水廠和周圍的建築物都已經不存在。
帝國總指揮部說是方臘人故意破壞水廠，想要造成大量平民死亡，然後嫁禍給帝國空軍。方臘人則說是帝國的飛彈。鮑爾計算出需要多少噸炸藥才能炸毀水廠，明白不可能是方臘人的破壞行動，只有帝國的飛彈才有這樣的威力。他不再保持緘默，挺身而出指控軍方。帝國大學知名的物理學家的控訴非同小可，軍方終於宣佈要展開調查，當然不會有任何結果，鮑爾因此卻被列入黑名單。但是自從艾麗思走後，他整個變了一個人，自動向學校請長假，校方也樂意放他走人。鮑爾回到鄉間的故居，從此深居簡出，社會不久就遺忘了他。
我至親愛的艾麗思：昨夜我又夢見妳。妳站在方臘城硝煙四起的街頭，帝國的坦克車對準附近的樓房開砲。人們從著火的樓房跑出來，遭到帝國士兵的機槍掃射。坦克車上的喇叭一遍遍廣播說：「帝國的軍隊來解放你們了，你們即將獲得自由。」一位母親被槍殺後，帝國兵士給她的孩子一塊巧克力糖。孩子神經錯亂邊哭邊笑，隨軍攝影記者捕捉到她歇斯底里大笑的鏡頭，這個畫面隨即在電視上出現，做為帝國軍隊仁慈愛民的明證。妳對我慘然而笑：「方臘的人民終於在死亡裡獲得自由了。」
自從鮑爾搬回鄉間的故居，每星期三中午一定進城和艾麗思的母親在女青年會會館見面，一齊用中餐。艾麗思的母親因為痛風，不良於行。早上她自己可以慢慢走到車站，搭公共汽車到女青年會。兩人用餐完鮑爾就開車送她回家。
艾麗思的家旁是一片楓林。兩人剛認識的時候，他來找艾麗思，艾麗思的母親不許兩人走遠，他們就到楓林裡散步。鮑爾注意到艾麗思的母親在門口掛著一串紙鶴，這原是艾麗思最喜歡的飛禽摺紙。他忍不住提到夢見艾麗思的事。當鮑爾提到艾麗思如何仍然站在方臘城的街頭，艾麗思的母親突然緊緊握住他的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請不要再講了！艾麗思已經上天堂，就讓她在天上平平靜靜過日子吧。」
我至親愛的艾麗思，我倒並不覺得妳去了天堂。如果妳去了天堂，我就再也見不到妳了，那我怎麼辦？但是我確切知道妳不在天堂，妳是在另一個平行的世界裡。當然我無法對妳母親解釋這些。她完全不懂物理學，對她而言，她寧可相信妳上了天堂。
每個世界在面臨選擇時，都會分裂成許多個平行的世界，有的世界變得更美好，有的世界則向下沉淪。雖然妳觀察不到平行的世界，但是妳可以推知它的存在。就如妳到旅館訂房間，號碼恰巧是妳的生日，因此妳推知旅館必定有許多房間，其中有一間的號碼是妳的生日。同樣道理，假如妳的世界特別糟糕，妳就更加確定，必然有其他更美好的世界存在。
或許，所謂的天堂，就是對更美好的平行的世界的憧憬？我至親愛的艾麗思，我們不是死後進天堂，而是跳到更美好的平行世界。我們的一切善行，也許可以解釋說，都是為了增加更美好的世界出現的機率。
我的至愛，為什麼我要對妳講這些呢？因為假如所有的平行世界都永遠存在的話，就沒有生死的問題。我們從一個平行世界跳到另一個平行世界，但所有的平行世界都永遠存在，時間不過是我們的幻覺而已。沒有時間，就不再有生死的問題。我和妳都永遠存在，妳並沒有死，不過是在另一個平行世界而已，我愛妳的心也永遠不可能改變。
鮑爾開車繞過楓林，把車停在小河邊，關閉引擎後，就可以聽見滹滹的水聲。這地方只有艾麗思和他知道。艾麗思常說，如果將來有孩子，可以帶孩子來這秘密所在野餐。他倒並沒有這種奢望。他知道艾麗思有先天性心臟病，不宜生育。就如艾麗思的母親所說，能夠平平靜靜過日子，就是一種幸福。
艾麗思，妳知道我的脾氣。既然明白妳在另外一個平行世界，我絕對不會坐在這裡不動，不去找妳。我最近想通一個道理。平行的世界雖然很多，但是許多平行世界之間的差異不大。例如我去餐館，決定點燻肉還是牛排，雖然那也是兩個平行世界，但是兩者幾乎沒有什麼分別。大多數的時候，平行的世界可以用相等關係互相合併，因此在適當條件下往往只剩下兩個平行世界的總和：一個是善的世界的總和，另一個是惡的世界的總和。這就是所謂的宇宙節點。
艾麗思，我十分相信我們恰巧處於一個重要的宇宙節點，面臨一場善惡的大決戰。我們的世界似乎是惡的世界的總和，另一個平行世界是善的世界的總和。依照機率，兩個世界的總和應該旗鼓相當，各有類似數目的平行世界。但是我們為什麼總是感覺到惡的力量較大，甚至凌駕一切
？【意猶未盡嗎？欲閱讀完整全文，請參閱2003年6月號「魔鬼的十億個名字」一文。】第三個層次的多重宇宙小檔案經由推廣「其他地方」的概念，量子力學預測了龐大數量的平行宇宙。這些宇宙位於其他地方，不過不是在一般空間中的地方，而是在一個所有可能狀態所構成的抽象領域裡。每一種想得到的世界（在量子力學所涵蓋的範圍），皆可各自對應到一個宇宙。實驗室中所進行的實驗，如波的干涉與量子計算，都可以察覺到平行宇宙的存在。
量子骰子
想像一個理想的骰子，具有純然量子的隨機性。當你滾動它，本來骰子似乎會隨機停在某個值上；不過，量子力學卻預測它會同時停在每一個值上。要調和這些互相矛盾的看法，其中一種方式就是推斷說骰子在不同的宇宙中停在不同的值上。這六個宇宙中，骰子在其中一個停在1，在另一個停在2，以此類推。因為我們身陷於其中之一的宇宙，所以只能覺察一部份的量子真實性。
遍歷性根據遍歷性（ergodicity）原理，量子平行宇宙和其他形式較為平凡的平行宇宙是相等的。一個量子宇宙會隨著時間分裂成多重的宇宙（右圖左）。不過那些新的宇宙，和已經存在於空間它處的平行宇宙（比如說其他的第一層宇宙）並沒有什麼不同（右圖右）。關鍵的觀念是，不管任何型式的平行宇宙，都包含了所有可能的事件進展的不同方式。
時間的本質大部份的人會認為時間是一種描述變化的方式。在某個時刻，物質有某種排列，過了一會兒，變成另一種（右圖左）。多重宇宙的概念提出另一種看法：如果平行宇宙包含了所有可能的物質排法（右圖右），那麼時間就只是一種將這些宇宙排成序列的方式。這些宇宙本身是靜止的，變化乃是幻覺，一種有趣的幻覺。
【延伸閱讀】反對平行宇宙的主要論點是，一、它們很浪費；二、它們很怪異。可是，對於「宇宙」，我們期待的是什麼？當我們問一個關於「真實性的本質」這種深奧的問題時，難道我們不期待一個聽起來很玄妙的答案嗎？對我們的祖先具有生存價值的日常物理，已經由演化賦予我們直覺了，因此每當我們要往日常生活的世界之外去冒險時，就應該要有「它看來很古怪」的心理準備。
多重宇宙四個層次的共同特色是，最簡單（或者也許可以說是最優雅）的理論，在建構時就內含了平行宇宙。要否定那些宇宙的存在，人們得藉由加入實驗並不支持的過程，以及特置的假定。這樣看來，到底是哪一種選擇會比較浪費而不優雅？是讓這些宇宙存在，還是要我們繼續大費唇舌反對？也許我們會漸漸習慣這個宇宙怪異的行徑吧，然後會發現，它的奇怪，正是它的魅力之一。 ——摘自〈平行宇宙〉一文
〈平行宇宙〉作者鐵馬克（Max Tegmark）為美國賓州大學物理與天文教授，是分析宇宙微波背景輻射與星系團的專家。許多他的工作都含有平行宇宙的概念，包括評估無限大空間與宇宙暴脹的證據，發展對量子去相干現象的洞察，以及研究諸如微波背景輻射漲落的振幅、時空的維度以及物理的基本定律可隨位置而變化的可能性等。
鐵馬克的網站上有更多相關資訊
Why Is the CMB Fluctuation Level 10-5? Max Tegmark and Martin Rees in Astrophysical Journal, Vol. 499, No. 2, pages 526-532; June 1, 1998.
Is“The Theory of Everything” Merely the Ultimate Ensemble Theory? Max Tegmark in Annals of Physics, Vol. 270, No.1, pages 1-51;November 20, 1998.
Many Worlds in One. Jaume Garriga and Alexander Vilenkin in Physical Review, Vol. D64, No. 043511; July 26, 2001.
Inflation, Quantum Cosmology and the Anthropic Principle. Andrei Linde in Science and Ultimate Reality: From Quantum to Cosmos. Edited by J. D. Barrow, P.C.W. Davies and C. L. Harper.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