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張鴻

 


  我認識他兩年了，開始的時候他的體力還不錯，現在，腫瘤轉移到了肺部、肝臟和骨骼，身體又瘦又衰弱，為了疼痛、感染而反覆住院。

  這一次他一下子住了一個多月，脾氣愈住愈壞，護士對他不敢領教，連妻子也時有怨言。我雖能了解一位末期癌症病患的焦慮，卻也對他無計可施。

  他每天要求出院，他太太卻不放心，再三拜託我讓他繼續住院。以病情而言，繼續住院對他較好，每次看到他抑鬱的神情，我都感到同情又無奈。

  這天，他出奇地冷靜。我看過他的病況，正要離開，他忽然叫住我：

  「醫師，可不可以談談？」

  我點點頭 ，他虛弱地說：

  「醫師，我很感激你。一直以來，你都直言不諱，沒有對我隱瞞病情。」

  不錯，這是當初他自己堅持，他妻子也同意的。

  「現在我很了解，我的生命已到了盡頭了。疼痛、發燒，有時還加上出血，生命的重量，我的身體已經快要負荷不住了。」

  他描述得很貼切，這也是他無法出院的原因。

  「照這樣下去，我恐怕沒有辦法出院回家了。我知道，以一個醫師的立場，你不能放我回去。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另一種心情。」

  「我愛我的妻子，還有我們兩個孩子，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我最後的時光能和她們在一起。這樣對她們好不好，我不知道。我想，在這樣的時候，我只有一點本能的自私。」

  「我想重溫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醫師，要是你的話，你也會作相同的決定吧？任何人都會的！問題在，當我一再問自己，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刻是什麼，我的答案一直模模糊糊，直到今天，那答案忽然清楚了。」

  「也許是我要死了的關係。當一個人生命快終了的時候，神智會異常的清明。現在的我，每天被嗎啡弄得昏昏欲睡，但就在今天，一個嗎啡作用的空窗期，我想到了幾年前一個夏天的夜晚。」

  「那晚我們出發去山上看螢火蟲，不知怎麼，螢火蟲沒有現身，一隻也沒有。我和太太也還罷了，兩個孩子失望得生氣起來。開車回家的路上，我向窗外一看，意外發現了令人驚喜的寶貝。」

  「是天上閃閃的繁星。那一夜，萬里無雲，銀河像彩虹一樣橫過天空，四周綴著各色珠寶似的漂亮星星。我記憶所及，從來沒有一片夜空像那般光彩絢麗。神話裡，星星串起的大熊、獅子、金牛，都清晰可見。」

  「我們找了一片草地坐了下來，我向孩子介紹『天上的螢火蟲 』，告訴他們希臘神話裡美麗的星星的故事。孩子愉快極了，太太也驚奇地說，我認識了你一輩子，怎麼從來也沒聽你說過這些故事？」

  「這麼些年了，我再也沒有抬頭看過夜空一眼。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一定也是一樣。我的病給我很大的痛苦，也給她們帶來很大的壓力。坦白說吧！有時，我真希望這一切趕快過去。」

  「現在我知道，這些真的就快過去了。但是，如果老天容許我一個願望，我真的想再帶她們出去一趟，再看一次天上的螢火蟲。」

  我歎了一口氣。我如何能拒絕這樣一個美麗的要求呢？我和他太太溝通，她聽到星空那一段往事，激動得哭了。

  第二天他們出院了，夜裡我走到戶外，雲層濃密，天空裡一顆星星也看不到， 我默默許下一個願，許一個萬里無雲的夜晚，一段仰窺星空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