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贷家庭（上）
吴亿伟／联合报
名家讲评

〈借贷家庭〉别开生面，把悲惨的借贷生活写得充满光明，谐趣中有深刻的讽刺。它真实面对小市民的生活处境，带来新的气味或趣味。——张大春


此篇对于买空卖空的社会现象有极大的讽刺，它最大的意义不在于写实，而在于象征。 ——季季




地下的爸爸


爸爸的衣柜里挂着一条塑胶绳子，妈妈每次说要丢掉，总被爸爸阻止。


这是爸爸人生阴暗时期的证明，他从来没跟谁讲过，那段日子爸爸见不到阳光，感觉像在地下行走，靠着陷阱和阴谋过活。


做生意失败，他穷得只剩下这条绳子，绑住他的裤头。爸爸每天跟银行周旋，却没法解决问题，绝望之际，电线杆上「纯做好事低利，一通电话当日拨款」、「请相信每日十元，手续简便好商量」，跟贴在旁边的「天国近了」、「信我者得永生」等宗教指引展现了同等光芒，吸引爸爸投靠。


那些钱真如从天撒下一般，不必忍受银行嘴脸，简单几句话，就有几十万进帐。腰间的绳子马上丢到垃圾桶，购买一条正式皮带，宣告改变。金钱给人希望，爸爸胆子大了，重回昔日商场，想要东山再起，缺钱时候，就向社区公布栏的「妈妈」们求救，「李妈妈，十万元月息600元」，「张妈妈，十万元月息500元」，「吴妈妈，十万元月息400元」……妈妈们的温情召唤，让爸爸陷入了「母爱阴谋」里，外加电线杆上的「宗教中心」，等爸爸惊觉一切不对，太多的爱他无法承受，虔诚的信仰让他深深陷入了「复利地狱」。


他的腰间又是一条塑胶绳了。爸爸到处跑路，在阴暗的小房间里害怕不知何时会急促响起的敲门声，电子计算机所显示的债款，重复的乘号让他汗水不曾干过。爸爸是难过的，只在吃饭的时候移动身体，不敢开灯，只有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和月光，映照他颓丧的身子；低落的情绪使爸爸失去动力，自暴自弃，所有的债款他都不想管了，银行、钱庄的凶狠与急促完全动摇不了他，数字在他的眼中失去意义，日子过一天是一天，能活着就好了。塑胶绳勒着他，一松，那扁垮垮的腰根本撑不住，瘫在地上软弱的模样是爸爸的写照。


直到遇到了妈妈，爸爸才意识到人生不该如此。爸爸和妈妈说，他要离开地下的生活，想办法用那些摆在银行里的金钱，帮他们好好过日。


当时妈妈不懂爸爸的计画，但依然义无反顾支持他。爸爸不再相信乐观的创业神话，墙壁妈妈的虚情假爱，及电线杆上的天国银行，他眼中只有妈妈和自己，银行的你来我往，和一直缚在腰际的红色塑胶绳，这提醒他那些险恶的日子，是一道不熄灭的曙光，拉着爸爸远离地底，快乐地生活在太阳下。


妈妈的塔罗牌


妈妈的塔罗牌技艺，展现在全家假日出游时。


穿上漂亮的衣服，一切准备就绪，不是直接往爸爸的轿车冲去，而是齐聚客厅，围坐，净空茶几，妈妈从新款LV皮包里拿出信用卡，放成一堆，全家一起做着洗牌动作。卡片交错。和蔼甜美的妈妈转身成为塔罗牌女师父，眼神神秘深邃，开始预言今天的行程。大家依照妈妈吩咐，各抽一张，放在她面前。妈妈总会亲切一笑，从左而右排好，说着就这样了唷，然后一一翻开，今天的游玩地就在那一刹那间，全都排出来了。


正如塔罗牌上的图像涵义，藉由占卜者诠释，在妈妈眼里，这些卡片可不是单纯的塑胶纸张，一张卡片代表一个地点，有优惠能打折的旅馆景点，投影片般浮现卡片，最新资讯抄录脑里，马上侃侃而谈说起牌局与行程的关联，每个地点该怎么玩。有时牌面触及了优惠时间的限定，塔罗牌妈妈还会逆转牌局，再次排列，说明怎么行动最划算，出去玩，听塔罗牌妈妈的准没错。


这不到二十分钟的片段，是塔罗牌妈妈最神气的时候，妹妹在后座高唱儿歌，哥哥计算路程远近，爸爸发动引擎准备向前冲的那一刻，塔罗牌妈妈觉得人生最快乐不过如此了。


哥哥的天分


哥哥在婴儿时，就展现了极富天分的一面。


抓周当天，爸爸妈妈准备了许多信用卡和普卡、金卡、白金卡等，为了考验自己的小孩，他们还放了许多现金卡，不知道自己的小孩会抓到哪一张卡，这可是决定他一生方向的重要时刻啊。


据说当时一把哥哥放下，他若有所思看了身边卡片，并不像一般小孩，随手就拿，那天真的小眼睛转啊转的，处在红的蓝的绿的卡片中，像甜美的小布偶。爸爸妈妈屏息以待，逗弄他拿起一张，突然，哥哥表情敛了下来，并不向爸爸妈妈爬去，转身爬了几步，左右看看，又往前继续爬，直到卡片堆的边缘才停住，拿起一张卡把玩起来。


真是命运的一刻哪！爸爸妈妈赶紧走到他身边，看到手上的卡片眼泪忍不住掉出来。多么欣慰，小手里头是一张纯白的信用卡，那是某家银行的限量超级无限卡，是比无限卡、金卡、白金卡什么卡都高级好几倍的高档卡片哪。这堆卡片当中只有这么一张超级无限卡啊。


爸爸抱起他，非常热情的拥在怀里，这当下做父母的一切辛劳都值得了。哥哥手里的超级无限卡上描金绘了许多钞票，新台币、美金、欧元、日币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仿佛正要往外飞出，但哥哥突然一口咬住卡片，爸爸妈妈紧张得要他松口，但他们不知道这是哥哥另一个天分的展现，钱别想从他身上逃出去。


这兴奋几年后，在妹妹的抓周日，爸妈也想重新体验一次。妹妹的小手小脚压过所有的卡片，在里头寻找未来，但和哥哥不同的是，妹妹爬几步就停了下来，被一张全红的卡迷惑出了神，拿起来痴痴把玩。


爸妈走进，没有上回的兴奋。抽到一张现金卡就已经令人感到相当挫败了，她手上的竟还是一张仅以鲜明多样外貌为号召的现金卡，只能借钱，额度少，利率高，实在是一张很差的卡片。


没想到自己的小孩竟然栽在这张卡片上，对银行高超的推销技术也感到佩服。望着妹妹持着卡片摇动的左手像刷卡，爸妈不禁难过，对孩子的未来感到忧虑。这忧虑对妹妹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她再也没有机会当姊姊了。


妈妈的下午茶


接到陌生人的电话，劈头一问有欠债的问题吗，我们是XX银行，正推行OO特惠专案，您需要吗？妹妹和哥哥总会直接拿给妈妈。


这是妈妈吩咐的，绝对不能挂掉，人家辛辛苦苦工作，我们不能使脸色，要好好听他们说话才是。相信别人，妈妈总是这样教育哥哥和妹妹，爸爸在一边看了也感动，他娶到的是何等善良亲切的女人哪。


接来话筒，妈妈温和的口气总让不知被挂了多少电话、被多少人怀疑，甚至谩骂戏弄的客服人员，感动得流出泪来。亲切的态度，适切的应和与赞叹：「哇！你们这么为顾客着想啊。」「你人真好，那么有耐心说明。」加上如此百分百符合电访教战守策中不可放过之客户的种种条件，电话那头的客服人员燃起熊熊斗志，更加殷勤；更加殷勤，妈妈加倍称赞；妈妈加倍称赞，人员三倍殷勤……最后，像是配对成功一般的两人达到幸福的最高点，陌生人马上把个人电话给妈妈，过了几天，家里就寄来一堆的贷款、办卡资料，要妈妈细细过目。


妈妈最想要的，并不是这些资料，而是一张张握在手中的客服名片。妈妈深切体会到「出外靠朋友」这句话，像她这样的家庭主妇，生活简单，往往待在家里，这些自动上门的陌生人，是她交友的管道。三不五时，妈妈还会打电话给他们嘘寒问暖，询问最近业绩如何，给他们加油打气。那电话里的「加油唷」是人间暖意，缓缓流入这些每天接听冰冷话筒，和面对永远不知道是谁的业务心底，这世界还是有人情的啊。这样的想法，让他们不至于太早就离职不做了。


妈妈高度的兴趣维持业务高度的兴趣，持续探听最新的优惠方案和种种利多的消息，这些好朋友们，到后来也会主动打电话给妈妈报告最新借贷优惠，让妈妈笑呵呵。但热情的妈妈才不希望大家如此冷冰冰，永远隔着话筒只有声音，常邀约大家一起吃下午茶。出门前，她打扮亮丽，贵妇人般的出现在这些业务眼前，永远和善的态度，招待大家吃东西，「这是XX银行的OOO，这是C银行的A……」每家银行在这里都握手言和了，分享内幕和秘密，妈妈听着他们吐苦水，安慰他们，一个月总要十来次，找这伙朋友一起聚会，联络感情。有几对男女，还因为妈妈的下午茶相识相恋而结婚了呢。


送走所有人之后，妈妈不会马上离开餐厅，仍旧一派优闲坐在原来的座位。她拿起录音机和记事本，再一次听他们所说，任何的消息都不能错过，计画下一步的借贷蓝图。（上）

借贷家庭（下）
吴亿伟／联合报
哥哥的零用钱俱乐部

一到领零用钱的年纪，哥哥身边的朋友常抱怨父母给得太少，一个星期不到一百，想买一个机器人，都得等个把月才可以，往往存够了钱，东西早就被买走了，若想请父母买，被念一顿，到头来一样没有。


他脑筋一转，「零用钱俱乐部」便诞生了，他说服好朋友，团结力量大，把钱聚集，大笔钱便可以买东西，有时效性的纪念玩具、最新的游戏软体，看谁想先要，就可以先申请动用「零用钱俱乐部」基金。但是必须提出条件，让大家同意，通常是要无条件跟大家分享，但若有竞争对手，便决定于其他优惠程度，有的人愿意每个月请大家吃糖果，有的人愿意拿出家里玩具分享，甚至还有人愿意每个月捐献多一些基金，只求第一时间拿到心爱的物品。


哥哥从来没有动用过基金，不花到一毛钱，却玩过了许多玩具，吃了很多可口零食，甚至还多存了别人给的优惠基金。天天在「零用钱俱乐部」里，快乐地享受着大家的快乐。


分期的妈妈


女人对时间总是在乎，梳妆台上一罐罐保养品，是最好的证明。每天晚上非得做完全套护肤程序，才肯上床睡觉，今日事今日毕，是妈妈的时间概念，所有例行的步骤不可偷懒，少抹了一天，时间就在脸上多了一笔，偷懒的结果，是需要花更多天恢复青春。


她也这样教导哥哥和妹妹，做事不要拖泥带水，但唯独给钱，妈妈可不轻易结束。每回出门，皮包里一定带着分期信用卡，不提供优惠的店面，她靠自己的力量，卡一刷，硬是将给钱期限延长一年，让时间久久的追，一点也不紧张。申办各家卖场的免钱会员卡时，她总会问有没有分期功能，如果没有，回到家里便会不断致电要求，直到成功才罢手。妈妈的皮包是时间的黑洞，各式各样的卡片吞食了缴款的时间，只要出手，线状时间便得乖乖听其吩咐，分割，分割，再分割。


电视购物、网路购物是妈妈主要消费场域，电视上的购物专家展现三寸不烂之舌，妈妈不被蛊惑，实际地只看能分多少期，若不提供最长时间，马上转台，购物专家想在妈妈身上多抢一点时间都难。网路上的购物分期，每家银行分隔时间的能力不同，这难不倒妈妈，抽屉里有上百张卡片，各家购物网站的王牌老神在在待在身边，延长个两年、三年没问题。按下购买确认键，妈妈又再一次享受控制时间的乐趣。


看着客厅的计算机，除号的按键特别模糊，妹妹曾经问过妈妈，为什么钱不能「今日事今日毕」呢？妈妈笑着回答，为什么妈妈每天都要搽保养品呢？因为要维持青春哪，但它是有限的，得想办法延缓它消失的时间，最好能一直延一直延，延到最后走不了，就是青春永驻了。钱也是这样唷，这道理女人最能理解了，妹妹你现在还小，长大就会懂了。电影里穿梭时间，来去现在与未来的情节，上演在妈妈的信用卡帐单里，各种条列的第一百零三期、第二期、第两百五十期等等分期付款项目，是时间重叠碰撞的痕迹，有些时间的存在妈妈早就忘了，但她高兴看着，这都是青春的痕迹啊。


这些卡片的确是妈妈另一种保养品，提早拥有的时间，延缓老化的付款焦虑。反正一切都交给银行，时间压力是银行的事情。女人们只需享受美丽的当下，时间的残渣，别想留在她们的生活里。


代办的爸爸


「守株待兔，百战百胜。」


这是与银行借贷交战中，爸爸体会的人生道理。过去自己前往银行毕恭毕敬，无论如何谦卑，后来只换得白眼一双，落寞离去。事必躬亲的行事态度，并不适用于银行这个对手，爸爸不放弃，他认为没有攻不破的城墙，只要用对方法，拥有一个如诸葛亮般的帮手，正确算出兔子撞树的机率和地点，农夫再也不必靠运气，每天只需移动位置，仍可抓到源源不绝的兔子。


不同于妈妈，爸爸可不是交朋友，而是找军师。在收服军师之前，是一场斗智过程。不是付出如刘备「三顾茅庐」般的诚心，展现一而再再而三的信任，便能使军师心悦臣服；总得小心，以删去法淘汰不适任军师，不在网路上填写自己的资料，免得当不成农夫竟先成了到处撞树的兔子，那些电话中态度亲稔，却如老情人般避不见面的女郎，或是要先付钱才愿意加入我方阵容的家伙，即使宣称有什么超高本领，爸爸都不相信，俗话说得好，见面三分情。


找到军师，爸爸便在家里钻研战术、调兵遣将。他的军师固守前线，随时提供最新战况，让爸爸参考。爸爸的军师大多以合作名义，担任多家银行卧底，如此知己知彼，所有秘密逃不过爸爸掌控。纸上操兵，沙盘演练，不必枪林弹雨，让警铃大作，金库大门在一言一语中，自动打开，连喊芝麻开门都省了。


战术基本原则即是「快、狠、准」，快速拿到银行现金，狠狠的将利率杀到最低，最后，准确实行「五鬼搬运法」，一案多送，同时搬运各处金库现金，让守财奴般的银行瞠目结舌，光溜溜的连角落也不剩。有时军师还会易容术，可让爸爸多方改头换面深入敌军内地，大肆搜括，但这绝不能公开，是专属于主帅与军师之间的秘密，永远藏在军师的保险柜中。


这些看似辛苦的动作，总在父亲泡茶看电视的过程里完成，有了推心置腹的军师，爸爸不用看人嘴脸，也不必担心敌军隐藏在种种契约、但书中的阴狠险招，数字的迷障透过军师的眼看得一清二楚，所有恶灵无所遁形。他只需出门时查看户头，算着又增加了多少个零，不要忘记适时给军师满意的慰劳，让他的忠诚度永远维持在巅峰。


妹妹的愿望


这件事发生在学校里，妹妹的好友兴奋跟她分享昨天那碗冰凉的刨冰。


「那家冰店很有名唷，在夜市里面，料很多，然后又很大碗。我跟我妈妈排队排了好久才吃到，他们的糖浆很香又甜，还可以选十五种料，我又吃到粉圆，又吃到蜜饯，又吃到水果，好饱，我和我妈妈一碗都吃不完。你喜欢吃什么料啊，我一定要吃包心粉圆，你有吃过吗？真的好好吃……」


随着朋友的话，那一碗刨冰仿佛就出现眼前，闪亮的碎冰让妹妹口水直流。她也不是没有吃过冰，但大多是百货公司、购物中心贩卖，那种一匙一匙挖的，两三球一百多元，她也想要去吃刨冰，但妈妈从来没有带她去过夜市。


妈妈总说，不到最后关头，不拿出现金，最好所有的费用，都让银行来付。这是基本原则，反映在种种生活面向。水电费电话费，信用卡转帐，哥哥和妹妹的学费，信用卡转帐，健保、保险费，信用卡转帐，家中物品，信用卡刷，不能使用信用卡的店面，马上被妈妈画个大叉叉。这一切，最彻底实行就是民生三餐，尤其是晚餐，全家聚在一起，温馨，不可马虎，妈妈往往在一星期前就会安排好哪些地点，分享温暖气氛，许多卡片都打出消费折扣，常让妈妈感到头痛。


怎么最近推出折扣的都是牛排馆？总不能每天吃牛排吧。


啊，这家日本料理比西班牙餐厅便宜，可是折扣时间只到八点，这样会不会吃不了多少东西？


这是家庭主妇持家的烦恼。看到大家在餐厅里吃得满足，每天不同料理，多样营养，便觉欣慰，尤其在餐厅中分享一天的事，气氛和乐，几乎可以去角逐模范家庭了。有时妈妈也下厨，食材绝不会来自传统市场，刷卡超市才是报到之处。妹妹常跟妈妈去超市，想吃些特价点心，但一看只能以现金交易，妈妈便要她放下，别被超商骗了钱，妈妈很认真的跟她说，不要贪小便宜。


关于刨冰，妹妹一直放在心底。她明白说了之后，妈妈只会带她到百货公司楼下，但她就是想吃夜市那家名店的刨冰啊。直到那天，妈妈终于选中了一家位于夜市内的牛排馆，满满一客牛排下肚之后，走出店门，看到那家刨冰店大排长龙，妹妹终于鼓起勇气，跟妈妈说：


「妈，我想要吃那家的冰。」


妈妈吓了一跳，那家普通店面，里头传来的刷刷刷刨冰声持续不断。她看着妹妹，有点生气的说：


「你在想什么，我们怎么可能去那种店里吃东西？我们家没有钱啊。」　（下）



【心得感想】

〈借贷家庭〉别开生面，把悲惨的借贷生活写得充满光明，谐趣中有深刻的讽刺。它真实面对小市民的生活处境，带来新的气味或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