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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心情] 王竹语作品《微笑看人生》
王竹语作品《微笑看人生》

第1章 杀猪手,丈夫心

站在床边,看着斯文清秀,眼神明亮,十分俊美的他,实在有点难相信他是杀猪的。

他告诉我他有四个女儿,这我并不惊讶,令我惊讶的是他告诉我他有四个女朋友。

护士来换药,我刻意回避,但没有走远,他大概以为我已经离开了,开口就是一连串的三字经,后来不再骂,取而代之是一连串嘶吼,因为那伤口实在太痛了。

护士离开后,他立刻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搞什么?开什么刀?越开越痛。我要打止痛针,叫人给我过来。」病房内的其他病人似乎已经熟悉他换药之后的大叫,感觉就好像这个人根本不在病房内似的。

没人过来。

没人过来,我过去。对他说:「刚刚我看到伤口,很像切开的猪肉。」实在太像了,所以我忍不住告诉他。

他吓到了。

他一定以为我过去看他,会说一些安慰的话;所以他楞了一下,对于面前这个志工并没有温柔的安慰,有点讶异,但这种讶异只是一闪而过,他带着不耐烦的口气说:「怎么可能像切开的猪肉?别的不讲讲到猪肉干嘛?」

「因为我以前也是卖猪肉的,我一看到你的伤口,马上联想到以前摊子上那些切好的猪肉。」我当然也怕他一不高兴之下,叫我别说了,但我越害怕就越说越认真,还问:「你做这一行多久了?」

「四十三年。」

四十三年!这么久!我故作平静,忽然想到一事,于是再问:「你们杀猪都是怎样杀的?」

「你不是说你卖过猪肉?还问我。」态度很不耐烦。

「虽然我也卖了多年猪肉,但我没看过人家杀猪。」他越不耐烦,我越有耐心。

「先在喉咙上狠狠用力刺一刀,猪会大叫特叫,」他轻描淡写说着,「然后放血,有的猪还有知觉,会动来动去,想踢你。」我正避免联想那血腥画面,他大概以为我认为他说得不完整,又补上一句:「然后用开水烫猪毛,要烧得滚烫的开水才烫得动。」

我的确有联想,但我想到的是,他刚刚的叫声很像猪被宰杀的叫声,于是我自然而然地对他说:「你知道吗?你刚刚的叫声很像猪要被杀的叫声。」

其实边说我边害怕。因为他虽然长得斯文清秀,但四十三年杀猪经验,无形之中练就了一身孔武有力的体格,我怕他听我这样讲,恼羞成怒,踹我一脚,那就得轮到我叫救命了。

但是他没有。

他觉得自己的叫声像不像猪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觉得我很勇敢,说他伤口像猪肉,说他叫声像猪叫。躺在床上的他,一直看着我,不发一语,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表情,除了惊讶,好像有点生气,又好像希望我再多讲一点。
  
第二次去看他的时候,走到护理站,却看到他的老婆一个人坐在护理站外面的长椅上,满面愁容,闷闷不乐。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发现她忧愁的脸上满是疲惫,我心中感到一阵心疼,家人住院,身心的煎熬是最难熬的。

我轻轻地问:「你还好吗?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我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她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前方,我抚拍着她的背,过了一会,她看着我:「师姊,你昨天讲话很直接,说我先生伤口像猪肉,说他叫声像猪叫。」

我正要回答,她又说:「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要怪你,你越直接越好,从来没有人这样讲过他,也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讲他,所以他也很震撼。」过了好久,又说:「早就该有人这样讲了。」

「也许你愿意跟我多谈一点,我可以帮助你们。」我很诚恳地说。

她没有谈先生、谈他们夫妻之间的相处,反而跟我说,她有乳癌和子宫颈癌,而且是三期末,四期初,乳房和子宫都已经在半年前切除了。而她之所以忧心忡忡,是怕先生因为她的病而搞外遇。她的病已经发生了,但她先生的心却可以挽回,这是她唯一的心愿。

我点点头,拉着她的手:「走,我们进去看看先生有没有好一点。」
   
「你信不信因果?」一进病房我就开门见山直说,我知道要救这个家庭,第一步是叫他别再杀猪了,所以我绝不拐弯抹角。

「什么因果不因果的?我先说,你别跟我说教,我不想听。」马上显出不友善的态度。

我沉住气,一字一字慢慢说:「被烫猪毛的滚烫开水烫伤,这是因;到小诊所随便看看却看不好,这是缘;伤口发炎溃烂,最后到我们医院,这是果。」

「那又怎样?」一脸倔强,十分不屑。

他越强悍,我越柔软。我很认真地问:「你觉得杀猪的时候,猪会不会痛?」

好像一句废话,但他就是回答不出这句废话,可是他的表情很震撼。我看了他的表情,才又继续说下去:「上次我跟你说过,以前我也是卖猪肉的,」他原先震撼的表情又加上一种古怪,我不理会他的表情,继续说:「我相信因果。所以我现在不卖猪肉。」

「你不卖猪肉几年了?」态度忽然温和下来。

「七年了。」

「是谁叫你不要卖猪肉的?」

「我儿子叫我不要卖的。」

「我不相信,」他又突然暴躁起来,「你儿子叫你不要卖猪肉,你就不卖猪肉?你不卖猪肉你要做什么?」

他越暴躁,我越温和:「是真的,我不卖猪肉很久了。我不卖猪肉,可以做别的,我不卖猪肉有七年了。」

他若有所思,不再说话。过了好久,我也不能再停留了,因为还有其他病人要关怀,于是我简短的祝福他之后,转身离开。

走了一步,哪知背后忽然传来「谢谢你」的声音,我以为是我听错了,猛一回头,确定是他在跟我说话,大概是这一生太少说这三个字,他的声音极不自然,而且讲得很小声,但却没有刚刚强悍的表情,看得出来他是很诚恳的。

「不客气。」我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不只言语,表情也会交谈。

他有四个女儿,漂亮到立刻可以跟她们俊美的爸爸联想在一起,都没结婚。有一次我在病房外跟三女儿和二女儿聊天,三女儿眼神略带忧郁:「爸妈一天到晚吵架,吃饭也吵、洗澡也吵、睡觉也吵,我们姊妹看了爸妈的婚姻,谁还敢结婚呢?我们怎么敢结婚?这不是害了下一代吗?」

我听了无言以对,父母的婚姻状况真的影响子女太大了。他的二女儿告诉我:「师姑,那天你跟爸爸说完话后,晚上爸爸几乎整晚翻来翻去,我就问说,爸爸,伤口很痛吗?要不要我叫护士来?爸爸说不用。但是没多久又翻来翻去,我从没看过爸爸这样,因为从来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他。而且……而且还说得那么直接。」我听完点点头,不动声色,但我大概知道我下次该说什么了。

我再次去看他,一到他床边就说:「你现在要好好发愿。」

他瞪了我一眼,「一下叫我信因果、一下又叫我发愿,发愿?发什么愿?我才不会。」

我深呼吸了一下,放大胆子:「出院以后,别再杀猪了。」

他不回答,没有表情。

我不死心,又问:「不回答是怎样?伤口很痛?」

他摇摇头。

「你在生我的气?」

他摇摇头。

我往前站了一步,说话声音却更大声:「你不说话一直摇头,我看不懂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他小小声的说:「杀猪很好赚。」脸上却没有任何骄傲或高兴的表情。

「好赚?所以你存了很多钱是吗?让我想想,对了,你说杀了四十三年的猪,一定存了不少,有多少呢?我猜猜:一千万?」

他摇摇头。

「二千万?」

他摇摇头。

「三千万?」

他摇摇头。

过了好久,他没有看着我,低着头说:「都花光了。」

「都花光了?」我真是惊讶:「花去哪?这么会花,我不信。」

「真的,我没骗你,都花光了。」他说,「一半花在里面,一半花在外面。」

「花在里面?花在家里面是吧?那我可以理解,花在外面是怎样?」

他不答腔,转过头去。不说我也知道答案,直接问:「所以你花很多钱在女人身上?」我开始为他太太抱不平,同样身为女人,我甚至有点生气,「既然你花了那么多钱,那么多时间,那些女人一定很爱你对不对?结果呢?有吗?」

他好像想说什么,我完全不给他机会,「你真傻,那些风月场所的女人,你拿真钞都不对了,你还拿真感情出来?她们是爱你的人还是想骗你的钱?那你住院以后,那些女人有来看你吗?她们有关心过你吗?来看你几次?她们有来过吗?你住院是谁照顾你?」

他忽然哭了。

我的语气也缓了下来:「你真傻,你有一个很好的太太,出院后好好爱你太太,她虽然不漂亮,可是很勤劳,很实在。你不要再想有儿子,好好对待你的女儿,她们绝不会比儿子差。」
他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很想要儿子?」

「你找外面的女人,难道不是想生儿子?」看着他脸上越来越难过的表情,我说:「有女是命,无子注定。你要发愿,好好对待你的家人,不要再去外面找女人。」我看了一直站在床边的太太一眼,「你看看你太太,她有癌症,乳房和子宫都已经切除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你忍心吗?」

他更惊讶了:「你怎么知道我太太已经……得癌症?」

「前几天她自己告诉我的。她还说她之所以整天愁眉苦脸,就是担心你是因为她的病,而去外面找女人。她这时候最需要关心,最需要疼爱,你还往外跑?你太太最脆弱的时候,你还这样对她?」

他看了我一眼,就是不敢看太太。我又说:「你都几岁了,还看不开缘份?有一个这么好的太太,有四个这么好的女儿,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儿子?哪里比不上?你告诉我。」我以最严厉的口气问。

他太太不发一语,一直听我说,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流下两行泪来。

过一阵子,他出院了。出院后,手还是有点不方便。这天中午,太太熬了一碗粥给他,他端着粥,怔怔望了一会,太太问:「怎么了?」

他回过神,「没有,没事。」

太太又说:「很烫,慢慢吃。」

「我知道。」

「会不会太咸?」

「不会,很好吃。」他忽然想起:他已经好久好久不曾吃过太太煮的粥了。

太太的病一天天严重,一作化疗就吐,最后在家修养。轮到先生煮粥,太太没胃口,只吃二、三口就不吃了,先生把剩下的粥吃了。太太很惊讶,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先生只是笑了一下,「倒掉就真的太浪费。」

有时候先生煮面,也是放了一会,让面有点糊,才端给太太吃,太太还是吃得很少,最后甚至只吃一、二口就不吃了,先生就烫青菜,让太太有胃口一点。

太太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其实,得癌症这么久,他和女儿都知道状况会越来越不好,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医师建议家属要有心理准备,因为可能撑不了多久。

一天晚上,他和太太在客厅看电视,看了一会就聊天,聊着聊着,他忽然牵起太太的手说:「对不起,其实我最爱的人是你。」

太太看着他,好像在看陌生人,又好像看到仇人,然后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大声叫说:「你知不知道我快要死了?你知道对不对?你现在终于会说这些了,你现在说这些干什么?谁叫你说的?现在说这些有用吗?」

他还是牵着太太的手说:「对不起,其实我最爱的是你。」

太太甩掉他的手,很生气地说:「你在外面喝酒、赌博、玩女人,你有考虑到我的感受吗?你有想到我们的女儿吗?我们有了老大之后,你就开始在外面乱搞,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你在外面的女人我全都知道。」

太太越说越大声,越说越生气。他让太太一直说,一直说,然后再一次牵起太太的手说:「对不起,其实我最爱的是你。」太太再也忍不住,开始大哭了起来。这时候,他也哭了。

最近一次看到他,他和三女儿在慈济环保站帮忙做资源分类与回收,我担心他会受不了别人的眼光;果然,他跟我说:「师姊,人家都笑我傻。」边说边笑。

我问他:「你怎么会来环保站?」

「我女儿啊,她说想做环保,没人开车载她来,所以我就载女儿过来啦。」

三女儿告诉我:「师姊,我现在开始培训慈济委员了。」

「真的?那太好了,恭喜你。」

「不,是我应该谢谢师姊,爸爸出院后,陪着妈妈的最后那段日子,是妈妈一生最幸福的时候。妈妈说,她好像回到刚结婚时那样的幸福。」三女儿无限安慰:「谢谢你,我从来没看过妈妈那么高兴,最后妈妈要走的那一刻,左手牵着爸爸的手,右手握着我们四个女儿的手,微笑离开。」

因为爱,我们勉强能承受生命中最残酷的事。

他右手的确没有以前灵活,但没有到残废的地步。我心疼他被人奚落,欢喜他找到自我。他告诉我:「师姊,我以前住院的时候,每天看大爱台,说真的,一开始我也不想看」,他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可是没办法,住院真的太无聊,又只有大爱台可以看,你们节目一天重播二、三次,我看得都会背了。」

「那你背一、二句来我听听。」我顽心忽起,故意考考他。

「帮助别人、付出的人最有福。」他得意的咧,又说:「你们很会给病人洗脑。」

我听成「你们很会给病人洗澡。」因为他住院的时候手不方便,有几次是慈诚师兄为他沐浴,
于是我笑着说:「医院志工都是无所求付出,你刚说了,付出的人最有福。」

「噢,对了,师姊,你讲的话怎么跟你师父讲的话一样?」

「真的吗?哪里一样?」

他越说越开心:「我现在每天都看大爱台,有一次看到上人开示,上人说,要对家人说爱。我想起住院的时候,你叫我好好珍惜家人。所以我才会说,你讲的话跟你师父说的话一样。」

「你继续看大爱台、然后多付出,跟着师父的脚步就没错啦!」

他的女儿今年初受证为慈济委员了,他说这是他一生最骄傲的事。他做了四十三年的屠夫,一场意外,使他放下屠刀,做个好丈夫;最后做环保清道夫,一夫三换,其变不可谓不大。当年他有一个爱他的好太太,有四个漂亮、孝顺又善良的好女儿,有一个温暖幸福的家。他本来可以简单生活,拥有快乐幸福,却向外寻求,结果越弄越复杂,自寻烦恼和痛苦。如果我们找不到简单方式生活,那是我们自己的错;而他的故事似乎可以让人体会到,单纯和复杂比起来,保持单纯其实是难多了,所以更需要用心过每一天,才不会走错路。我真高兴他开始了新生活,虽然他以前的朋友都说他住院住到头脑坏了,但他并不介意,因为他找回了家人,更找回他自己。(花莲慈济医院常住志工林苏足口述

王竹语作品《微笑看人生》



【心得感想】

他的故事似乎可以让人体会到,单纯和复杂比起来,保持单纯其实是难多了,所以更需要用心过每一天,才不会走错路。我真高兴他开始了新生活,虽然他以前的朋友都说他住院住到头脑坏了,但他并不介意,因为他找回了家人,更找回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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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微笑看人生》

第2章  母子
早上我开手机,有一通张医师的留言:「车祸重伤的古天星,有生命危险。」

我来到外科加护病房,古天星的妈妈已经到了,像所有在加护病房外的家属一样,古妈妈脸上写着焦虑、不安和憔悴;像所有的妈妈一样,她望着躺在床上的儿子,不断祈求奇迹出现。

多年的志工经验告诉我,这时候肢体语言是最好的安慰。我左手拉着古天星的手,右手拉着古妈妈的手。

「我的孩子伤得很重,医生说他……」古妈妈的手颤抖着,声音也颤抖着。

「我知道。」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这时候你要为孩子加油;你是孩子的靠山,你千万不能先哭。你要一直告诉他:孩子,加油!孩子,妈妈一直在这里。」

我望着床上的古天星,问古妈妈:「你信什么教?」

「我们信天主教。」

「好,那我们来唱圣歌。」我很诚恳的对古妈妈说着,然后开始对床上插满管子的古天星唱:

一切歌颂赞美,
全归我主。
我的神,
祢是值得歌颂与赞美!
我们高声呼唤,
高声呼唤──
哈里路亚!
赞美主,
哈里路亚!
啊!赞美主,
哈里路亚!

我握着的右手忽然松脱了,我看着古妈妈,微微一怔:「是不是自己唱得太难听?」只见古妈妈眼泪不断落下,双手趴在床边,对古天星说:「天星!天星!我们遇到一位朋友。」然后抱着我,放声大哭。

我把古妈妈带到社工室,泡了一碗薏仁粉给她。古妈妈却说:「我没心情喝。」

虽然碰了软钉子,我还是温言劝说:「不要这样。我知道你现在心很乱,很担心,也很烦恼;但是,如果你不补充体力,怎么照顾孩子?我们要把烦恼化为祝福,为孩子祈祷。上人说,让父母担心的孩子没有福。你越担心,孩子就越没有福。母子连心,古天星一定知道你在担心他,我相信他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你说对不对?」

「可是,可是医生说……」古妈妈声音都哽咽了。

「你先不要管医生说什么,如果母子有缘,就是有缘。把心放宽,为孩子祈祷。」我知道必须先安定她的心,「我们一起来祈求天主,如果古天星能过得了这一次的难关,活下来,求主赐给他健康的身体;如果天主要召回古天星,我们也平静的随缘。」

古妈妈双手捧着杯子,轻轻的喝了一口,似乎稍稍平静了些,「刚刚看到你为天星祷告,我就认定你是我的好姊妹。」

「谢谢你把我当成好姊妹。如果天星……,我是说,如果你们的缘份到此为止,你愿不愿意化无用为大用?」话一出口,我马上后悔。

古妈妈看着我,好久好久不说一句话,她忽然把杯子还我,「我儿子还在加护病房,你跟我说什么?从现在开始,你别再跟我说话。」

「病患古天星的家属,请立刻到外科加护病房;病患古天星的家属,请立刻到外科加护病房。」我每次在医院听到这样的广播,心里都会揪一下。

下午三点,医师对古妈妈说,病人状况不好,请家属准备一下。古妈妈跟着我到社工室,对我说:「我知道你说的化无用为大用是什么意思。」我点点头,让她继续说下去:「我跟天星有一次看大爱台,看到器官捐赠和大体捐赠的宣导影片,好像是一位李先生,天星就跟我说,妈妈,我觉得大体捐赠很好,将来我们谁先走谁就捐大体。」

孩子一派天真,竟然在妈妈面前毫无忌讳就说出「谁先走谁就捐大体」这样的话,单纯又有爱心。

「我就说,好啊,我想,反正一定是我先走,我就可以比你早一步捐大体。」古妈妈回忆着,像是回忆昨天发生的对话。

下午六点,医师告诉古妈妈,古天星可能半夜就会走。我和古妈妈又来到社工室的小房间,古妈妈面色凝重:「师姊,我们原住民的习俗,人死后要全尸安葬,如果我同意器官捐赠,天星将来还可以上天堂吗?」

「当然可以,」我握着古妈妈的手,「古天星不但可以上天堂,而且天主还会派小天使,列队欢迎他。只要你签字同意,他可以遗爱人间,能救这么多人的人,天主一定很爱他。」

古妈妈想了一下,随即说:「好,我同意,你拿文件来,我签字。」

没想到她会答应,我为之一振,连声音都有点发抖:「等待器官捐赠的人,这些病患的家庭一定也很着急,他们的家人一定每天都在祈祷,祈祷奇迹出现,古妈妈,你回应了这些家人的祈祷。」

「是吗?那谁来回应我的祈祷?当我祈求天主的时候,天主又在哪里?」

生命没有标准答案。因为生命充满了答案。

生命太复杂、也太深奥了,我们永远不知道生命会告诉我们什么。然而,无常总是来得太快,该说的话都来不及说;遗憾永远都是太多,无解的人生难题谁来告诉我?

我拉着古妈妈的手,轻轻地说:「天主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啊,一直都在。」

第二天早上九点三十分,古妈妈来见我,带着器官捐赠同意书。我还纳闷她怎么可以把签好交出去的同意书,又拿回手上时,她接下来的动作解答了我的疑惑。

古妈妈把器官捐赠同意书撕了。

我十一点要演讲,接下来检察官要来做脑死判定,还有一大群各大医学中心的器官移植小组的医师准备摘取器官,直升机都准备好了,而古妈妈反悔。刹那间,我只感到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凝结了。

古妈妈很激动:「我回家以后,村民都骂我,他们问说,你儿子有同意你这样做吗?还有人说,你儿子没有全尸,怎么去天国呢?也有人说,你是被慈济骗了吗?更有人说,不欢迎我继续住在村里,因为我让他们全村丢脸。」说着说着就哭了。

我感到一阵心痛:「古妈妈,他们说你残忍,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器官捐赠。古天星受了那么多苦,现在你是唯一让他的苦受得有意义、有价值的人。你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白白受苦,对不对?如果他受了那么多苦,到最后也只不过是像一般人一样安葬,本来可以救很多人却一个也没救到,这不是跟他生前的意愿相反吗?」

古妈妈似乎又回忆起儿子跟她说过要捐大体的话,我为她拭去眼泪,继续说:「之前我们心莲病房有一位李鹤振师兄,癌症末期,不做任何化疗,为的就是保留完整的大体捐赠,人家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他宁愿医学系的学生在他身上划错一百刀,也不愿未来的医生在病人身上划错一刀。死后还要被人开肠剖肚,他的家人不心痛吗?但那就是他的遗愿,他不但教育了医学系的学生,更教育了千千万万的人。」

古妈妈又平静了不少,我说:「不久之前我们有一位器官捐赠者周清锋,25岁,车祸送来医院,昏迷指数只有2分,一般人是15分,他的妈妈一冲进加护病房,哭着对他说,儿子啊,你怎么这么不孝顺,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玩吗?你现在怎么躺在这里啊?你回答我啊?后来他的骨头救了50多人,眼角膜也捐了。眼角膜受赠者一年后写信给这位妈妈,信上说:亲爱的大哥哥,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但是我会带着你的眼睛,和我的心,一起用心去看世界,做个帮助别人的人。」

古妈妈又哭了,我轻轻拍了拍她,让她独处。

十一点,我开始对来自台中的七百位会员演讲。由于今天早上古妈妈尚未来时,我又去看了古天星一次,第一次脑死判定后他的血压一直下降,而且心律不整。如果状况不好,可能有些器官就不能捐了,当时我对古天星说:「孩子啊,加油!难道你不想救人吗?」

于是我利用演讲结束前,对着七百位会员说:「诸位大德,我现在要向你们每一个人借一分钟,一位三十二岁的年轻人古天星,他正在加护病房,他的心愿是往生之后还能救人,我们来虔诚祈祷,让他顺利如愿。」

演讲结束后,我来到加护病房,检察官已经在和古妈妈交谈。

检察官问古妈妈:「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钟阿花。」

「床上躺的是谁?」

「是我儿子,叫古天星。」

「你同意让你儿子捐赠器官吗?」

「同意。」

「有人逼你同意让你儿子做器官捐赠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古妈妈看了我一眼,我的心重重的岔了一下。然后她说:「我想过了,我儿子器官捐赠救活的人,将来也都是我的亲人。」

检察官又问了一些问题,确认无误,办完手续,随即离去。

我对古妈妈说:「天星待会进手术室,医师就会开始摘取器官,他真的救了好多人,我们在最无助的时候都会说,求菩萨保佑、求菩萨保佑。庙里的菩萨、神桌上的菩萨都没有回应这些家属,你回应了他们,所以你是真的菩萨。」

「我宁愿不当菩萨,我只想当我儿子的妈妈,这个要求很过份吗?」古妈妈的声音太平静了,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轻轻摇摇头。却想起以前听过的一句话:有时上帝会挑选特别的人。
为了保持器官最佳状态,七科医师全到了:神经内科、神经外科、眼科、肝脏、骨科、心脏、泌尿科。每人战战兢兢,分秒必争。

告别式那天,村里好多人都来了。我买了一套慈诚队的西装给古天星,因为他生前最想穿这套西装去帮助别人;也买了一双新鞋;依照原住民习俗,我也买了新毯子和新棉被。

很多神父与修女都来到弥撒会场,神父走到棺木旁:「安息吧!你已经走过荣耀的路,你已经走过一生的美好,你的博爱救了很多人,你的付出,天主都已见证,你的灵魂圣洁崇高,我们以你为荣,我们永远敬爱你。」

告别式是以音乐会的方式进行,非常温馨。古妈妈告诉我,她跟古天星以前最喜欢唱一首歌,叫〈爱的真谛〉,现在她只要一想起儿子,就唱这首歌。于是在告别式的最后,我跟大家说,来,让我们大家一起合唱这首歌: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爱是不嫉妒;
爱是不自夸,不张狂,
不做害羞的事。
不求自己的益处,
不轻易发怒;
不计算人的恶,
不喜欢不义,
只喜欢真理。
凡事包容,
凡事相信,
凡事盼望,
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之后,我带着志工持续关怀古家:我们帮古妈妈修葺屋顶漏水问题,也把地板和墙壁整理一番,一位慈诚师兄开玩笑说:「对啊,我们慈济不是要了人家器官就完了,后续关怀我们也做得很好。」

二○○四年年终,南亚海啸造成世纪大灾难,全球慈济人募款赈灾,慈院社服室也全员出动,全心募款。一个下午,我正忙于手边事务,古妈妈忽然来找我,小小声却语带坚定:「师姊,我来捐一点钱。」

我简直无法相信,几乎就要当场收下这笔得之不易的善款。但我说:「古妈妈,我不能收。」我的声音很坚定,「古天星留下了三个孩子,你的经济状况需要钱。」

「家扶中心有补助,请你一定要收下。」古妈妈固执的眼神令我感动。她真是上人所说「贫中之富」的人,她真是最富有也最有福的人。

我带她到社服室外面,找了一排长椅坐下。她说:「我有丈夫,也有儿子,现在我丈夫死了,我儿子也死了,师姊,你知不知道对一个女人来说,死了丈夫跟死了儿子哪一个比较痛?」
她问了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我静静的望着她,她又继续:「我后来才知道,死了儿子比死了丈夫痛一百倍。」

「你是一个最了不起的妈妈,有勇气做这样的决定。古妈妈,你为什么愿意完成儿子的心愿,签下器官捐赠同意书?」

她摇摇头,反问:「师姊,你为什么要劝人器官捐赠?」

我说:「那天早上你把器官捐赠同意书撕了,我并不怪你,我知道很多原住民对器官捐赠并不认同,其实不仅是原住民,一般人的观念还是不能接受器官捐赠。上人说,信己无私,信人有爱。我想,化无用为大用,这样的观念一定可以被民众接受,因为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了在等候器官移植的家属,我相信人人心中都有一份爱,也相信器官捐赠的观念会越来越被人接受。」

古妈妈又说:「你们这一群志工师姊的真诚让我很感动。还有,那时候我去加护病房,看到医师和护士很认真的把一个快死的人,当成自己的亲人在抢救,我真的很感动。其实,我一撕同意书就后悔了。」

我也做了一个比喻来向古妈妈说明:「一间房子如果坏了,我们把还可以用的梁柱拆下来,或是把还可以用的屋顶或墙壁拆下来,拿去盖房子,让别的房子可以继续住人,这不是很好吗?」古妈妈还告诉我,她得到更多人的爱,不只是来自慈济人的,还有来自村里其他人,这是完全始料未及的。

生命是平衡的,以一种我们不了解——但终会了解——的方式。

古天星捐出的骨骼救了五、六十人,他的心、肺、两枚肾脏、肝脏、眼角膜分别由振兴医院、台大医院、大林慈济医院、花莲慈济医院救了七个人。因为古妈妈,古天星在人间永远活了下来。(花莲慈济医院常住志工林苏足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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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个英雄的心愿

慈济医院外围人行道上,妈妈带两个儿子快步走着。

弟弟忽然问妈妈:「妈,爸爸住哪一间病房?」妈妈皱了一下眉头,没有回答,只说:「跟着我走。」

过没多久,读初中的弟弟忽然对大他五岁的哥哥说:「哥,等一下见到爸爸,你千万不能先哭。」

「这我知道。」哥哥很肯定的回答。

对于弟弟的成熟懂事,妈妈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一直快步走。三人来到慈济医院,上了三楼,走过回廊,来到另一段走廊的入口。

弟弟看了走廊入口的大匾额,忽然停住,大叫:「这是什么地方?」哥哥说:「这就是心莲病房。」

弟弟马上哭了:「妈,爸爸怎么会住这?你骗我。还是我们走错了?妈,我们走错地方了,对不对?」

从来没有人教过弟弟,「心莲病房」是一个怎样的地方、里面都住些什么样的病人。但是弟弟已经初中了,不用别人告诉他,光看「心莲病房」四个字,就知道是怎样的病房。

妈妈伸手抹了抹弟弟的脸,「别哭了,进去吧。」

我第一次看到简健雄,是在急诊室。他是极少数在急诊室还能站着跟我说话的病人。四十二岁,桃园人,当时我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病,只感觉他精神焕发,说话极有条理;开朗幽默,谈话间不时哈哈大笑,让身边的人感染到他的生命力。后来得知他的背景:他是胰脏癌末期,却无视病痛,积极助人。令我非常钦佩。

看到常住志工穿梭病房,他也常问我:「宝彩师姊,有没有病人需要我去帮你跟他说说话的?」他就是这么热心,我当然要善加利用。于是有一次我跟他说:「我想到有一群人,你可以去跟他们说说话的,不过他们不在医院里面,你想去吗?」其实我知道他想。

果然,简健雄很有兴趣,立刻问:「是谁?他们在哪里?」

「花莲看所守。去不去?」

「去去去,当然去,我是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

我带着简健雄和另一位癌末斗士吕芳淑,到花莲看守所去跟孩子们分享生命教育经验。由于孩子们普遍反应很好,看守所又请我们去,所以我们前后一共去了三次。最后一次简健雄因为身体不适,并未前往,只有癌末斗士吕芳淑跟孩子们鼓励与分享。

三个月后,其中一位孩子有了这样的回应:

简师伯,听师姑说您的病情又加重了,心情顿时沉重起来。我们都还想聆听您的教诲与开导,所以您不可以就此轻易的放弃。我姊也是癌末患者,所以这其中的心疼与不舍我可想而知。您千万不可以轻易放弃大家而离去,知道吗?这样会有多少人为您伤心您知道吗?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加油!我们都相信您可以轻易办到,也请您能早日出现在我们眼前。

我把信拿给简健雄看,看完之后,他不发一语,眼中含泪。

这天下午我们志工带着简健雄一起去居家关怀,途中,简健雄问:「师姊,等一下要去看的个案,大概是怎样的情形?」

「案主李秋香,三十六岁,肾脏恶性肿瘤,本来跟你一样开朗,知道自己的病以后,封闭自己,不出家门,也很少跟人讲话。」

车子在花莲七星潭边的小村停了下来,我指着不远的一户,「就是这家。」我带着简健雄和其他志工下车前行,门口邻居三三两两,正要出言相询,背后传来宏亮的声音:「秋香师姊!我们来看你了!」

我跟身旁一位师姊对望一眼,心想:「说不定今天可以解开李秋香的心结。」

我们坐在客厅跟李秋香聊天,带着她跟我们一起唱手语歌〈感谢天感谢地〉,简健雄还唱了一首改编歌词版的〈要拼才会赢〉,最后我们将要离去前,简健雄笑嘻嘻的对李秋香说:「我们要走啦,别太想我们,因为我们一定还会再来。要快乐喔!虽然我也是癌症,可是你看,我每天笑嘻嘻的,很快乐。」

李秋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自言自语的说:「我们家以前是做餐厅的,常常有个情况,早上还没准备好,十点、十一点就有客人来了,我们根本来不及准备。我觉得这跟我后来的人生真像。」

简健雄问说:「哪里很像了?」

「刚开始是我的一个肾有问题,在洗肾,后来医生说我可以换肾,而且后来我也真的换肾了。可是当我还陶醉在换肾的喜悦中,却发现另一枚肾脏有恶性肿瘤。发病这么突然,我根本来不及准备。」

「你是来不及准备,我是根本不知道我要准备。」简健雄忽然收起笑脸,「如果每一件事都可以准备好,那就不叫人生了。」

「不叫人生叫什么?」李秋香问。

「叫天堂。很可惜,我们都活在人间,我们都是凡人。所以我们永远来不及准备。可是你知道吗?人间最有趣的地方在于,有些事不用准备,也可以做得很好。」

「是吗?比如说什么事?」

「比方说十七年前我当爸爸。我根本来不及准备,我只记得一回家,我老婆说,喂,你要当爸爸了。我说好,然后我就当爸爸了。」

「然后呢?」

「什么然后?虽然我没准备当爸爸,但我这个爸爸当得还真不赖。」简健雄露出得意的笑容。

「哪有自己说自己当爸爸当得不错!」

「是真的,不然我下次带我两个儿子来看你。另一种情况是,有些事你就算来得及准备,也没用,你刚说你以前是做餐厅的,你就应该很清楚,一天之中如果客人来得少,东西就剩得多,所以就算来得及准备也没用。」

「这样还是有服务到客人。」

简健雄不理会她的回答,「还有另一种情况,有些事你不准备反而对你比较好。」

李秋香觉得奇怪,「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已经轮到你准备。不过,就算不知道,你也会应付。这就叫做没有准备就是最好的准备,所以不准备反而比较好。」简健雄忽然转过头来,认真问我:「宝彩师姊,你准备好得癌症了吗?」

我愣住了,这是什么问题啊?反问:「你说什么?」

简健雄又对李秋香说:「看吧,谁会把自己准备好,等着癌症送上门来?等不到癌症,难道还
问:癌症啊癌症,我已经准备好了,你怎么还不来?」

大家都笑了,笑声未停,李秋香忽然问:「师兄,你装这样装多久了?」

所有的人都愣住,李秋香叹了一口气,「你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你别忘了我也是得癌症的。」

大家以凝固的表情看着简健雄,我的呼吸好像停了。

简健雄停下来,看了李秋香一会儿,说:「你说对了,我用装的,我真的用装的,从我知道得癌症那天起,我就告诉我自己,从现在开始不论发生任何难过的事,我都要跟他相反。他要我哭哭啼啼,我就越哈哈大笑,他要我骨肉分离,我就在花莲买房子,他要我得癌症,死气沉沉,我就越要健康,跑来跑去。我得癌症算我倒楣好不好,好,那就算我倒楣,我也没话说。就是因为我已经够倒楣了,我不要再倒楣下去,所以如果再发生任何难过的事,我都要故意跟他相反。我如果不装,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我如果不装,我什么也不是。假如你觉得我装得不像,那你就来装啊,你来装啊。」

「真像,装得真像。」李秋香慢慢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眼睛慢慢闭上,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这天早上,简健雄听说上人已经来到慈济医院,精神为之一振。高兴的对我说:「师父待会说不定会来。」

其实他心中明白,上人有那么多事要处理,很可能没有机会过来心莲病房,我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但我们心照不宣,因为我们都知道。这就是同门师兄师姊的默契,不用刻意培养,因为这种默契会自己形成。

「师姊,以前我看师父摸小孩子的头,就觉得好可爱。」

「对啊,小孩子总是可爱的。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一群小菩萨排队要捐扑满给师父,一位四岁的小菩萨来到师父面前的时候,忽然重心不稳,往前一跌,师父反应好快,左手扶住小孩的手,右手把小扑满接过了,结果那个小菩萨还说,师公,我来捐零用钱给你盖医院。」我想着那些温馨逗趣的画面。

简健雄马上笑了:「我记得那些画面,真的好可爱!」他露出满足的笑容,「我的小孩也给师父摸过头。」

「嗯,那很好啊。」

「而且,师姊你知道吗?师父对特别乖的小孩会摸三次头,这是我细心的观察。」他得意的向我说着他的发现。

其实上人对所有来捐扑满的小孩都是满心欢喜,一视同仁,对于许多不到六岁的小孩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爱心,均感欣慰,又怎会有摸一次头与摸三次头的分别?这一切都是简健雄的孺慕之情,但见他如此真心,我也不禁感动,于是我说:「对,乖小孩才有福。」

「师姊,你给师父摸过头吗?」

他忽然这一问,真把我问倒了。「没有啊,怎么这样问?」

「我也没有。」他的眼睛忽然望向远方,「等我再来的时候,我就可以让师父摸头了。」

我知道他说「再来」是什么意思,他也知道我知道,我们的默契又开始发酵。正是这种无言的默契,让我心中涌现一阵阵不舍的酸楚。我正想跟他再说些话,上人忽然来到心莲病房。

所有的不可能都有可能,所有的可能都可以成真。

简健雄见到上人,想都不想,伏地顶礼,随即起身,对上人说:「师父,请不要担心,我很好,我……我去了以后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就可以让师父摸头了。」

上人说:「不用等到你去,我现在就帮你摸头。」

简健雄自身罹癌却积极开朗,当然激励很多病人;跟着我去居家关怀,自述抗癌心路历程,也解开很多案主的心结;在家人朋友面前永远笑容可掬;对医护人员总是爽朗幽默,但是上人这一摸头,他像是长年在外饱受委屈的孩子受到慈母肤慰,刹那间,自发病以来所有的不平和隐藏的心事,瞬间爆发,他崩溃了,直接大哭。

他一边哭一边说:「感恩师父。师父,你看,我……我很乖吧,这样……如果……如果我再来的时候,就可以给师父摸三次头了。」

上人说:「这哪里需要再来?师父现在就如了你的愿。」

虽然得了癌症,简健雄许下心愿,要 一直当两个儿子的好爸爸,他的心愿完成了;他也曾许下心愿,要好好照顾妻子,他的心愿也完成了;他又许下心愿,要当慈济志工,他的心愿又完成了;他还许下心愿,要来花莲定居,他的心愿还是完成了。他真不愧叫做英雄,虽然得了癌症,他所有的心愿都完成了。简健雄的毅力在生命最后一刻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自己看完门诊帮我上病房区看病人,他做完化疗跟我去做居家关怀。他人如其名,是生命力最强悍的英雄,真正的英雄就算得癌症,也不怕心愿落空的,因为他永远都有最后一个心愿:「乘愿再来」。对,就是「乘愿再来」。我总认为「乘愿再来」是佛教里最动人的一个观念,这辈子心愿未了,还有下辈子;下辈子心愿又未了,还有下下辈子;下下辈子心愿再未了,还有下下下辈子,「虚空有尽,我愿无穷」,我相信简健雄最后一个心愿还是会成真的,我真的相信。(花莲慈济医院常住志工林宝彩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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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的不听话肾脏

「秋香,你最近有没有觉得,你的腿好像……嗯,好像一支粗粗的大象腿耶。」秋香的好友这样告诉她。

「你是没被大象腿踩过?要不要试试试?」秋香快要翻脸了。才二十四岁的女生,如果被人叫「萝卜腿」就已经够惨的,还被人叫「大象腿」,秋香当然生气。生气归生气,秋香心里觉得很奇怪:「怎么会越来越胖?我明明没有狂吃狂喝啊。奇怪,怎么会这样?」秋香越来越疑惑,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找到突然肥胖的原因。

秋香开始服用各种中药,她认为没有到大医院检查的必要,因为只是小小的暴肥,应该没有什么。心里想:「反正少吃一点,多运动,再吃一些中药,应该就可以好了。吃中药其实是很不错的,搞不好可以减肥,又可以强身,一举两得。」又想「:现在不是很流行什么中药减肥吗?说不定可以藉机甩掉赘肉,把自己弄苗条一点,这样以前买的那些洋装就可以穿了,而且我如果比以前更瘦,一定更好看,这样又可以买好看的新衣服,所以我一定要瘦下来。」

就这样,秋香相信自己没病,当然也没有到医院检查。直到三年之后,秋香跟家人到南部玩,一天晚上,晚餐时秋香食不下咽,心跳忽然加速,于是家人立刻把她送到医院。医师诊断是急性毒素造成肾发炎,秋香住院了。医师告诉她:「这种急性毒素造成的肾发炎,有的病人洗肾三个月就会好。」

由于需要短期洗肾,秋香出院后回到花莲;但是,短期洗肾后秋香才知道她并不在「有的病人」范围内,她必须长期洗肾了,不过外向的秋香还是那么乐观。后来听从长辈的意见转到慈济医院,她的主治医师建议登记换肾,秋香欣然同意。

继续洗肾的秋香生活并未受太大影响,过了三年,一天秋香「又」接获通知:「住院准备接受肾脏移植。」为什么说「又」呢?因为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接到换肾通知了,高兴还是很高兴,但继而一想:这次是真的吗?之前就已经被通知过有两次换肾的机会,后来因为配对不合,都没有顺利移植,难道这次又要空欢喜一场?

在一个偶然机会下,我问秋香前两次会不会有被命运「戏弄」的感觉,秋香完全不那么认为,她说:「就好像你买刮刮乐以后,心里充满希望,结果一刮,什么都没中,那你能怎样?笑一个,等下一次吧。」

今天是秋香肾脏移植后的第七天,一般说来,肾脏移植都是住院一星期就可以出院,但是秋香的情况有点不顺利。她一直没有排尿,这表示她不太适应新肾脏,新肾脏也不太适应新主人。

「不排尿就不能出院啰。」医师告诉秋香。

秋香倒是不着急,一派轻松:「我的新肾脏还在睡觉,不工作,真奇怪。」

秋香不急,我却很着急,频频问她:「医生怎么说?」

「开刀之前医生就跟我说清楚啦,这枚肾脏的主人曾经休克过。我仔细听完医生的解释,也同意一切,才动手术。医生说能自动排尿是最好,如果不能,就把它拿出来。我也说好,不能排尿的肾脏留在体内做什么?我觉得奇怪嘛,怎么这么久都不排尿呢?难道这枚肾脏还会闹脾气耍别扭,故意睡觉罢工吗?早该醒了吧。」

我觉得秋香还满能苦中作乐的,于是说:「你给肾脏取名字了吗?」

秋香眼睛一亮:「你说什么?」

「我们来给肾脏取名字,把他当作自己的小孩。」

「然后呢?」

「既然是自己的小孩,就要叫他乖乖听话,乖乖排尿。」

「那……如果他不听话呢?」

「那你就骂他!」

我以为秋香会觉得这个点子很无聊,没想到她比我还兴奋:「这个好,这个好。」

我问秋香:「取什么名字?」

「首先嘛,我姓李,所以我的肾脏也应该姓李。」

我拍手赞成:「听起来很有道理。」

秋香认真思考:「叫什么名字呢?它是取代我那个坏掉的肾,又来的肾,所以应该叫又肾,所以它姓李,名又肾,就叫李又肾!」

我严肃的说:「这不是扮家家酒,这是来真的。从现在开始,你要跟李又肾说,要他乖乖听话,乖乖排尿,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好,连拐带骗,恩威并施,刚柔并济,软硬兼顾,多管齐下,它就是:要──排──尿。」

秋香真的把头低下去,对着肾脏说话:「李又肾啊李又肾,如果你还在睡觉,你赶快给我醒来啊,别再偷懒了。醒来以后乖乖工作,让我排尿,这样我就可以早一点出院了。如果你再不醒来,我就要叫医生把你拿出来了。」表情认真,庄严肃穆。

就这样,秋香真的照三餐跟她的肾脏说话,后来觉得这样心战喊话不够,早晚又追加一次,共五次;接着又应家人要求,再追加四次,变成早中晚各三次,共九次。

过了三天我再去看秋香,她简直变了一个人,整个人容光焕发,精神特好,告诉我:「师姊师姊,我开始尿尿了。」

我为她高兴:「真的?情形怎样?」

「我又听到我的尿尿声了。」秋香怕我不了解,说得更详细:「我尿在不锈钢尿盆上。一滴就会有一滴的声音,所以尿尿会有滴滴答答的声音,我已经有七年没有听到自己尿尿的声音了。」

七年没有听到自己尿尿的声音!我无法想像如果有一天听不到自己尿尿的声音会怎样,排尿似乎是天生的,自然而然的,没有人会特别珍惜。是不是与生俱来的,我们都视为理所当然,一直到我们失去了,才后悔?如果什么事都是错过了才觉得可惜、失去了才感到后悔,生命有多少可以让我们失去、让我们错过呢?

我问秋香:「为什么听不到自己尿尿的声音?」

「因为洗肾的人几乎没有尿。」秋香解释,「前天晚上,我觉得下腹有点怪怪的,我不知道那个部位是不是膀胱,反正有一点点感觉,好像涨涨的,又好像不是。一下有,一下又没有。没多久,我就听到答的一声,我不用听第二声,就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后来又是答的一声,然后滴滴答答,我知道我尿尿了,我哭了。」

「真是太好了。」我握着秋香的手,「你用什么方法让你的李又肾乖乖听话的?」

「哈!我也没有用什么特别方法,」秋香越来越高兴,「就照你讲的,每天跟他说话,他大概是被我念到烦了,所以就乖乖排尿了。」

我说:「好啊,李又肾已经乖乖了,你现在要跟另一枚肾脏说,你也要乖乖的,让我健健康康一直活下去。」

新的李又肾的确从此乖乖听话,秋香出院后,李又肾一直保持乖乖的个性。

没想到三年后,秋香原本的另一枚肾脏开始不乖,他不但比李又肾更不听话,而且更坏、更凶狠──他有恶性肿瘤。虽然秋香每天叫他好好听话,但他就是不听话,由于他的不听话,让秋香住进了慈济医院的心莲病房。

    心莲病房内,秋香望着窗外,我静静的望着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其实,我是不敢去想她在想什么。

「外面天气真好。」秋香忽然说。

「对。」

「要是每天都像今天这么好天气就好了。」

「是啊。」

「花莲的山真好看。」

「如果你不累,我可以带你去散散步。」

「不用了,我是花莲人,路我很熟。」

「嗯,对。应该是你带我走走。」我勉强笑了一下。

秋香又不说话了。

我有点不知道如何跟平静的癌末病人互动。如果他大吵大闹、大哭大叫,我还可以想办法开导、劝说、安慰。但是,当他面对生命中最残酷的打击,却表现出奇冷静的反应,让我不知该说什么。平静的癌末病人没有说什么,我却学到更多。他们当然不会直接告诉你生命的意义,但你自己去发现、去体会到的却更多。我像是第一天刚上学的小学生,对眼前的老师充满了敬畏。

我说:「你是不是想说什么?你想说什么的话就说出来。」我看她心事重重,好像有话要说。

「没有。」

「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

「我削苹果给你吃好不好。」

「不用。」

「那我陪你聊天吧。」

「好。」

秋香又静默不语。

静了好一会,秋香忽然说:「生命是很奇妙的,有些人好像快要活不久了,却又活了下来;有些人好像很健康,却一下子就死了。」

我说:「我们永远没有答案的,永远没有。我们只能好好去活,好好去活每一天。」

我不再刻意找话题,只是看着秋香。我忽然发现,她比我三年前认识的时候苍老不少。一个好好的女孩,家族没有任何重症病史,就算生病,顶多是感冒之类的小病;但是,一次旅游中发现自己有肾脏病,从此走上洗肾之路。没想到竟然获得换肾机会,带着新肾脏又走上新的人生之路。更没想到新的人生之路没走多久,原来的肾脏竟然有恶性肿瘤。我心里想,这是怎样的人生啊?忍不住对秋香说:「没想到老天爷跟你开了这么大的玩笑。」

「没关系。」

「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活到现在我已经很感恩了,就算是我明天要死,我也准备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好,我不说。」

「老天爷跟我开的玩笑,我已经给他开回去了。」

我小小声、小小声的问:「怎么开回去?」

「我死了以后要捐眼角膜。这样一来,我既是器官受赠者,回馈社会,又变成器官捐赠者。我死了以后,我的眼睛还在看世界,老天爷以为他可以这样跟我开玩笑,其实,他根本开不到我的玩笑。」

我看着她,她的形象在我眼中越来越巨大起来。可能是形象太巨大了,把我的眼睛撑得好痛,我几乎要花最大的力气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

三个月后,李秋香安然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不听话肾脏,再也不能听话,永远乖乖听话了。(花莲慈济医院常住志工林宝彩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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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家四口

「不要跑来跑去,安安,这样很危险。」

「安安,你不要再跑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在走廊奔跑。」

安安不听每一位护士阿姨的劝告,还是跑来跑去。奇怪,五岁的孩子不是应该在读幼稚园?怎么会在医院里跑来跑去?我看着安安,心中个的问号越来越大,干脆直接问他:「你在这边做什么?」

「我在照顾我爸爸。」瞪大双眼,认真回答。

「这么小就会照顾爸爸?你骗我。」故意逗他。

「谁骗你?我才没有骗你。」安安说话的口气完全不像一个五岁的小孩,我再问:「你爸爸在
哪里?你带我去看他好不好?」

就这样,安安牵着我的手,经过长长的走廊,把我带到一张病床前面,然后抬头跟我说:「这是爸爸,我妈妈也在这里。」

本来应该在读幼稚园的安安,爸爸潘信荣是鼻咽癌患者。因为治疗鼻咽癌而必须常常进出医院,目前也没有工作,所以安安没办法跟其他小朋友一样去幼稚园。而时常进出医院的结果,长久下来,一个五岁的小孩讲话的语气完全像大人的语气。

潘信荣正熟睡着,我看着妈妈,她叫阿真,怀孕九个多月,就快生了。我问:「你都在这里陪先生?」

「对,我以医院为家。」阿真声音略带苦涩。

「你有身孕,又要带小孩,你们这样怎么睡?」

「如果有空床,多一张陪病床。如果没有,小孩子靠墙睡。」阿真说得轻松,我听得心疼。潘信荣生病太久,家里没有经济来源,整个家都被拖累。因病而贫,他们家最后成为我们的照顾户。

潘太太看着正在熟睡的先生,说话的声音显得很虚弱,她告诉我,她先生本来是鉴定玉石的。

我问:「怎么鉴定?」

「一颗石头他拿在手上,他看一看就知道是不是玉,或只是一颗石头。」

「这真是长了见识,他这么厉害?」

「厉害什么?他能看出石头里有没有玉,却看不出自己会得鼻咽癌。」

我的心好像被人揪了一下,告诉阿真:「别这样说,世事难料,如果我们可以预知未来的每一件事,那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早上我一进社服室,安安跑进来,满脸通红,小手挥舞着一张一百元,跟我说:「给小孩买饭饭。」

「给什么小孩?买什么饭饭?」

「师姑,这一百元给小孩买饭饭。」

「你怎么有一百元?谁给你的?」

「这是我的钱耶,是我的红包喔,我要给小孩买饭饭的。」

我知道弄清原委最快最好的方法就是带他上病房找妈妈。

「你真的去找师姑捐钱,嗯,很好。很乖,很乖。」阿真笑着说,「我跟安安每天看大爱台,有一段影片,好像是说国际赈灾的吧,那画面是一位阿富汗妈妈抱着一个小孩,那小孩一直哭一直哭,妈妈一直轻轻拍着他,可是小孩还是一直哭一直哭。这个画面早上播,中午也播,晚上也播。直到有一天,安安问我说,妈妈,那个小孩有妈妈抱着,为什么还一直在哭啊?我说,因为他饿了,没有饭饭吃,他们都吃草,很可怜。我也只是说说,解释过就忘了。后来我弟弟来,给我先生一个红包,也给安安一个小红包。安安就从红包抽出一百元,很认真的问我说,妈妈,这钱可以给那个可怜的小孩买饭饭吗?我想说这也是好事,赶紧说,当然可以啊。」

我太震惊了,安安才多大?五岁!五岁的小孩就知道捐款来救那些跟他一般年纪却没有饭吃的小朋友。

三天之后,我拿了一张收据给安安,安安看着收据上面的名字,一边跑一边大声叫着:「怎么会有我的名字?哇!我的名字在上面耶!我的名字在上面耶!」安安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收据,一路「炫耀」着回到病房,对着坐在床边的潘信荣说:「爸爸你看!爸爸你看!有我的名字耶!」

这天上午我又到病房区看安安一家人,安安一直没有去读幼稚园,因为爸爸住院,他也住在医院里,一直跟护士阿姨互动,比较早熟,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真是太大了。于是我故意问安安:「那如果你还有钱,你要不要捐?」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唉呀,不行就是不行嘛。」

「好啦,我知道不行,那你偷偷跟我说为什么不行,我不会告诉别人喔。」

「有钱要给妹妹买东西,不能乱花钱。」

原来妈妈早就告诉安安,他快要有一个妹妹了。

不久,阿真提早生了。早产的小女婴暂时在小儿加护病房。没想到安安这时忽然得了重感冒,被送到急诊,可能是晚上睡陪病床而着凉。

潘信荣因治疗鼻咽癌住院,太太住产房,安安在急诊室,新生女婴在小儿加护病房,一家四口本来应该团聚,却又分离,离得这么近,就在同一家医院;又分离得这么远,一家四口,四种楼层,四张病床。

这天,我去看潘信荣,还没到病房,却看他戴着口罩,右手推着点滴架,脚步缓慢,点滴架上的点滴晃动得很厉害,潘信荣身上披着一件薄夹克,一步一步,有点吃力的走着,走过护理站,又继续往前走。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忽然披在肩上的夹克滑了一边,他伸出左手,差点构不着,他将瘦弱的身体斜侧一边,再度伸手去构,显出费力的样子。

我看得很不忍,问他:「你要去哪里?」

「我去看我的女儿。」

我陪他来到三楼小儿加护病房,他右手紧握着点滴架,看着玻璃箱内的小女婴,他的眼神不太像一个爸爸看着自己刚出生女儿的眼神,我从来没看过刚获得新生命的爸爸有这样的眼神,完全没有任何为人父的喜悦,因病而疲倦的眼神此时变得深陷,似乎深到装得下世上所有的忧愁、恐惧和不舍,这样的眼神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不敢再看下去。

他看了一会,身体忽然晃了一下,我正要搀扶,他转过头来,眉头深锁,用极沙哑的声音问我:「我太太呢?」

我带他来到产妇病房,阿真看到他,第一句话就说:「我要出院,我要看我的安安。」

一般产妇应该是高高兴兴的,家里多了一个新生命,但是她没有为人母的欢喜,此刻的她脸色非常苍白,她一边说一边掀开棉被起身,准备穿鞋,因为她的安安还在发高烧。

潘信荣转过头来,对我说:「带我去看安安。」

阿真坚持跟来,我们三人来到急诊室,在那里的其中一张病床,躺着安安。安安睡着了,睡得好熟。夫妻俩看着安安,我也看着安安,其实我是有点不敢看他们夫妻的眼神。熟睡的安安没说话,他们夫妻也没说话,我也说不出话来。

急诊室明明是充满各种声音的,我却忽然感觉这个世界真安静,安静到令我有点不知所措的程度。

书记认识潘信荣,因为潘信荣进出医院多次,书记了解他们一家的状况。这天我在一楼遇到书记,她说:「我跟我婆婆说了阿真的状况,我婆婆说,阿真也是新妈妈,也是人家的媳妇,如果我媳妇这样,那我不知有多心疼。同样是媳妇,阿真的婆婆一定也很心疼。好,我来炖补汤,你帮我拿给阿真。」

「你真好。」我轻轻拍着书记。

「没有啦,是我婆婆好。」书记被我称赞得有点不好意思。

「两个都好。」说完我往病房区走,一上楼我就看到小雯护士,她请完产假刚回来上班,最近这几个月看她大肚子惯了,没想到小雯生完小孩马上恢复窈窕。我忍不住称赞:「小雯,你生完还是那么苗条喔。」小雯没有回应我的称赞,却说:「师姑,我跟你说,我拿了一些坐月子的中药材,你帮我给阿真,希望她身子快点好起来。」

我看着一包包中药,眼眶发热,「你自己呢?你的身体状况还好吧?」

小雯拉我的袖子,轻轻摇一摇:「师姑,我很好,我不要补过头了,真的,我家人把我补得身体比以前更好,再补下去,我看我可能要开始发胖了。」小雯说到这里,自己也笑了出来,「这些中药麻烦师姑处理,就帮我炖补汤给小真,我知道师姑最会炖补。」

有哪一家医院的书记看到住院产妇没有坐月子,会请自己的婆婆炖补汤帮产妇坐月子?有哪一家医院的护士看到住院产妇没有坐月子,会拿自己坐月子的中药还帮助产妇?有哪一家医院照顾病人照顾到连病人家属也一起照顾?

一星期后,这一家四口同时出院。

这天下午我坐在社服室,心想:已经两个月没看到这家人,真好,想必一切平安。还在这样想,一个小男生拉我的裙角:「纪雪师姑,我们又来了。」

又是一张病床、一张陪病椅,那是教人最不忍心的画面。我想:这一家人不知道又要住到什么时候?

过了一星期,某个早上护理长打电话给我:「纪雪师姑,你可不可以上来一下?」

「什么事?」

「这个妈妈快撑不住,你可不可以来帮忙带一下小孩?」

原来潘信荣昨天晚上大出血,护士担心如果安安再看到大出血,心里会有阴影,所以护理长请我把安安暂时带离开病房区。

上次阿真出院时我告诉她:「你要喂母奶,喂母奶比较健康,而且比较省钱。」这次再度看到阿真,她比上次更憔悴,小婴儿三个小时喂一次母奶,她完全没办法好好休息。再加上要照顾先生、又要看好安安、又要喂母奶、一直抱小女婴,她的精神和体力都透支了。

我把安安和小婴儿带到社服室,至少让妈妈休息休息。我对阿真说:「如果孩子哭闹,我再帮你带上来。」阿真点点头。

我带了小婴儿三天,遇到其他志工,她们好奇问:「你去哪抱来这个孩子?」「你怎么抱别人的小孩在玩?」「喜欢小孩自己不会生一个喔?」

最后我把小女婴抱到心莲病房。阿公阿嬷看到新生命特别有精神,本来在睡觉,我一去,他们睡意全消,精神一振,想伸手抱,我称之为「小婴儿疗法」。但我知道,抱着小女婴在医院走来走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这天早上,阿真抱着小女婴,露出痛苦的表情对我说:「师姊,我想找外劳照顾小孩,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你要找外劳?外劳都是要长期的,你这样找短期的不太好吧?」

「我又要照顾先生,又要照顾安安,又要带这个孩子,我真的没办法了。」

「大家都在帮你,你再忍耐一下,我们会继续帮你,别担心。」我看着小女婴,她睡得好熟。
下午我到心莲病房,遇到志工蓝妈妈,我忽然想到:对了,说不定蓝妈妈可以帮忙带小婴儿。于是我告诉她阿真的状况,蓝妈妈说要先回家问先生。

他们家开中药店,有可能吗?我不太相信。

第二天,蓝妈妈真的来找我,「我问过我先生,他说可以,我晚上八点可以过来带回去,第二天早上八点再抱回来。」

于是我带她去见阿真,蓝妈妈自我介绍:「我们家是开中药店,有两个小孩,我们开店时间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所以晚上我会过来带,早上送回来。」

阿真还没回答,安安大哭:「你们都是坏人,你们都要把我妹妹抱走。」

我赶紧解释:「没有抱走,早上就会回来呀!。」

安安开始大叫:「我不要!我不要!」

阿真说:「别人看到我的家庭这样,都会故意对安安说,要把妹妹带走,反正你们也养不起,送人总比饿死好。所以安安很讨厌别人来抱走妹妹,他说要保护妹妹。」

蓝妈妈感到一阵心疼:「安安乖,我帮你们照顾妹妹。」

安安还是哭:「不行,你们每个大人都是坏人,都要我妹妹。」

我蹲下来,摸摸安安的头:「不是把妹妹送人,是妹妹晚上去住师姑家,白天再回来。」拿出面纸,伸手擦了安安的眼泪,「安安,你希不希望妹妹健康?」

安安用力点头。

「那你希不希望妹妹肚子饿的时候有牛奶喝?」

安安用力点头。

「那你要不要让师姑照顾妹妹?」

「我不要!我不要!」安安用力大哭。

我、蓝妈妈、阿真三人轮番上阵,慢慢说明,耐心开导,安安才同意让我们带走妹妹。安安有着异于同龄小孩的成熟,要说服他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望着远去的阿真母子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蓝妈妈说:「我看到安安哭,才知道我姊姊跟我说的是真的。」

我问:「什么真的?」

「我也是送给人家养的,」蓝妈妈回忆,「我姊姊说,当初我要被送给别人养时,姊姊有哭。我一直不相信,姊姊那时才多小,知道什么?怎么可能会哭?现在看到安安哭,我才知道原来姊姊讲的是真的,原来我们都小看五岁大的小孩,其实他们什么都知道,我竟然一直不相信,隔了四十年,直到现在看到安安哭,我才相信。」

「我们都忽略了亲情对孩子的影响了。」

蓝妈轻轻抱着小女婴,「她……她真像我的敏芳。」

就这样,小女婴白天由志工带,晚上蓝妈接手。从小女婴四个月大,带到八个月大,一直带到潘信荣往生。

阿真目前还是我们的照顾户,我们居家关怀会去看看她,持续关心。一家四口成了一家三口,医院里永远有令人失望的事,但我并不会因此而失去对生命的热情,看到那么多人轮流带小女婴,我就再一次找回对生命注入热情的动力。尤其是小女婴还没被蓝妈妈带回去前,在护理站由大家轮流照顾,护士一忙根本没有多余人手,于是最后抱女婴的护士去忙之前,看到正坐在电脑前打报告打得焦头烂额的实习医师,就把女婴往实习医师身上一塞,「给你,要抱好喔。」二十岁出头的大男孩,左手接过女婴,右手继续打报告;眼睛一边注视电脑,还要不时转头看女婴有没有乖乖的睡觉,如果女婴哭了,右手就要立刻离开键盘去逗女婴笑。这种「左手抱婴右手打字」的高段功夫,还有「书记护士志工齐助坐月子」的爱心接力,那是我最难忘的一个画面。(花莲慈济医院常住志工张纪雪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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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敏芳

清晨的阳光轻轻洒在心莲病房的客厅,拉长了窗户的影子,也把敏芳的长发和脩长倩影修饰得更窈窕。

「你好。」敏芳主动跟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打招呼。

「你好。」中年男子回答。

「我可以站在这里吗?」

「可以的。」

「我叫敏芳。」

「我叫李鹤振。」

好像教外国人课本里的「初级中文会话」,为宁静的心莲病房添了另一种声音。

心莲病房有一种宁静。这种宁静跟一般宁静空间的宁静不一样,它让敏芳觉得仿佛走进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其实是内心深处的世界,一个平时不曾或很少走进的世界,一个不容易走进去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敏芳开始沉思,思考以前不曾思考过的问题,而且思考的深度和广度都一直在增加。透过这种特有的思考,人生之中,重要的事会越来越重要,不重要的事会越来越不重要。

「你今天觉得怎样?还好吗?」敏芳十分亲切问候着。

敏芳遇到的病人叫李鹤振,四十一岁,桃园人,胰脏癌末期,发愿捐大体,所以拒绝接受化疗,以免破坏大体。李鹤振痛的时候,感觉整个人好像一块布被扭绞着,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都像是要冲出自己的身体,每一根神经好像被通了电流。但他想,跟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女生说这些,她怎么会懂?而且人家第一次来看你,总不好意思在人家面前呼疼喊痛的;更何况自己发愿捐大体,一切痛都要自己承受,别人懂不懂,也不是那么重要。于是笑着说:「要说痛也有点痛,要说不痛就不痛了。」

好像哲学书里的一句话,但这是李鹤振的体悟。有些道理似乎一听就懂,所以去思考其真正意义的人不多,所以一般人似乎很少用到书上的东西;而哲学书里的内容有时太深奥反而用不上,久而久之就干脆运用自己的哲学,所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哲学,每个人都用自己的人生哲学,去面对自己预料不到的人生难题。

敏芳看到李鹤振精神奕奕,不禁啧啧称奇,「你怎么看起来气色这么好?」

李鹤振笑了,他昨天晚上从凌晨一点痛到凌晨四点,四点以后,稍微不痛,本来以为可以休息一下,四点半又开始痛,痛到没有任何知觉。但他不愿意在这个小女孩面前提起痛苦,于是轻松微笑:「你气色才好呢,你很好看啊,是一个美丽的女生。」

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听到别人赞美外貌,不免芳心窃喜。敏芳甜甜一笑,「你真会说话。」然后
举起右手,将假发用力扯了下来,露出因化疗而稀疏的头发,头皮清楚可见。

李鹤振惊呆了。敏芳却带着顽皮的口气说:「我跟你一样。」

一年前,家里开中药店的敏芳对着镜子梳头,十七岁的她向来很健康,这天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摸摸头,摸摸脸,摸摸脖子,这些动作她不知已经做过多少次,但这一次,她忽然发现颈部怎么好像有个小小的硬块,这个发现,改变了她接下来的生活。

「我十八岁,淋巴癌第三期。」这是敏芳跟我说的一句话。

这天,敏芳的爸妈来心莲病房看她。

「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有一次过马路,太不小心了,差点发生意外。回来以后就被我骂,从此之后你过马路就会特别小心。还有一次我拿了月饼给你跟哥哥一人一半,结果你把你自己的那一小半又分成一半,说那是要给我吃的。」蓝妈妈把时间拉回到从前,「你还跟哥哥吵说,将来要养我,陪伴我一直到老,还说会带我去哪玩,听得我好高兴。」

蓝爸爸跟敏芳眼睛都亮了起来,一起笑着。敏芳对妈妈说:「对啊对啊,你还说最想去日本,因为这样,我还打算去学日文呢。」

蓝爸爸把时间拉回到现在,「上次我们去逛街,你看中一件蓝色碎花长裙,我觉得太贵,还跟老板一直杀价。后来老板不肯,我们不买,结果你偷偷回去买了。」

蓝妈妈故意吃醋,「好啊,你偷偷带女儿买衣服,怎么不找我去?我抗议!」

「妈妈永远都是那么年轻,那件裙子我们可以轮流穿喔。」敏芳拉了拉妈妈的手,「下次我们一起找爸爸去逛街,我们可以去喝红豆汤圆,我知道爸爸还喜欢加花生,他说花生的香味可以把汤圆的口感完全呈现出来。」

敏芳把时间拉到未来:「爸爸,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我什么事都答应你啊。」蓝爸爸信心十足。

「你也来当慈济志工好不好?」敏芳看到其他同龄女孩的爸爸,很多都是慈济志工,她多么希望在志工队伍里也看到爸爸的身影。

「当然好,这是好事。」蓝爸爸毫不考虑就答应了。

「好,这是你说的,妈妈你帮我作证,爸爸不能赖皮。」敏芳看着爸妈,露出欣慰的笑颜,然后很认真的问:「爸,妈,你们会不会怪我?」

「怪你?怪你什么?怎么会怪你?」蓝妈妈问。

蓝爸爸也说:「你是最贴心的女儿,凡事都为爸妈着想,疼你都来不及了,要怪你什么?」

「怪我比你们先走,不能一直做你们的女儿,陪着你们。」

蓝妈妈走到窗户边,别过脸,看着窗外,再也忍不住的哭了起来。她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敏芳,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失去敏芳之后的日子。

蓝爸爸一咬牙,装作没事,拍拍敏芳,忍痛说:「傻孩子,你当然会好起来,而且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等你……等你好了以后,我们,……我们……」虽然自己也知道等不到那一天,越说越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在蓝爸爸心目中,一直都认为,跟女儿似乎永远有无数个「以后」,坚强无比的蓝爸爸也哭了。

敏芳大声说:「妈,你过来,我要抱抱你。」

下午我来到心莲病房看敏芳。

「师姑,你昨天有去居家关怀吗?」敏芳问我。

「有啊。去寿丰乡看了三个个案。」

「那你今天有去居家关怀吗?」

「没有耶。怎么了?」

今天的敏芳看起来气色比平常好,我正想问她想不想走走,谁知道敏芳突然问我:「师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心痛,在床边坐了下来:「孩子,没有一个人可以知道另一个人什么时候会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好好活每一天的原因。」

敏芳哭了。这是我陪伴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她哭,我不说一句话,只让她哭。我透过眼神告诉她:孩子,哭吧,真的,你就尽情的哭吧,把你想说的话哭出来,把你说不出来的话也全部哭出来。哭吧,孩子,你是应该好好大哭一场,你的表现太成熟了,成熟到师姑有点害怕,有
点担心。你不要学大人,你想哭就哭,没人会怪你,更没有人有资格笑你。

敏芳哭了一会,「师姑,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你当然要接受,你不能接受也要接受,你要立刻接受,而且你还要心平气和的接受,不要埋怨,也不要不甘心。」我知道这些话很残忍,但对敏芳而言,还有什么比发现自己得癌症更残忍?我相信敏芳很有智慧,可以接受我的话,所以我又说,「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碰上这样的事,你苦,身边的人也陪你一起苦,谁也不想这样;可是,师姑相信所有的一切都会过去。」

我看着她,轻轻地抚摸她小小的脸,「你一直很乖,很懂事又很贴心,大家都很称赞你,你要快乐一点、坚强一点,不要再去想不愉快的事,不愉快的事已经发生了,再想也没用,勇敢一点。」

如果今天换作是我躺在病床上,我可能也不会一下子就知道如何才能坚强又快乐,我也需要时间。但我还是告诉敏芳:「大家都这么爱你,大家都舍不得你啊。我们只是希望能陪你走完未来的日子。」敏芳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抱着我又哭了。

我发现我越去试着安抚癌末病人的情绪,我就越怀疑自己:如果有一天我也跟他们一样,我是不是也能像他们这么洒脱。我的亲人呢?我的同事呢?我认识的朋友呢?所有关心我的人呢?他们怎么去洒脱生死?谁来教他们面对生死课题?他们真的能洒脱生死吗?

敏芳擦了擦眼泪,「师姑,我有好多事都还没做,我还要念大学、研究所、我还要工作、我还要当慈济委员、我还要养我爸妈,这些事我都还没做。」

「敏芳,你知道吗?」我往前坐近了一点,拿了一张面纸擦擦她的眼泪,「师姑比你多活了三十多年,这些年来我有一个很深的感触:很多时候我们没有完成一件事,那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具备完成这件事的能力。每个人都知道,以敏芳的能力,敏芳的用心,还有什么事可以难倒她呢?」

敏芳倒在我怀里,又大哭起来,我轻轻拍着她的背,轻轻的。

敏芳离开了世间。骨肉天人永隔,不能继续爱我们的家人,没有一件事比这样更令人心碎。蓝爸爸和蓝妈妈继续开着中药店,他们还有两个孩子,生活还是要继续,身边还是有很多爱我们的人,以及等待我们去爱的人。寒暑假一到,我会带着慈济大专青年去看蓝爸爸和蓝妈妈;我也会带着蓝妈妈做居家关怀,鼓励慈诚队师兄多与蓝爸爸互动。但是,要修补蓝爸爸和蓝妈妈破碎的心并不容易,如果你的心也曾那样碎过,就会知道那是要汇集多少人的爱,才能让人从失去亲人的伤痛中抚平。

原来,生命比我们想像得还深奥;原来,我们从不会害怕和死亡战斗,我们全是为自己的生命价值而战。而正是为了了解生命价值,某些时候我们都需要学习如何面对死亡:学习如何接受死亡、学习适应悲伤、然后学习平复、释怀,最后学习积极向前。因为,生命若没有缺憾就不完整了。在悲伤中,我们和我们心爱的人分离了,虽然分离,我们并不因此而对生命失去热情。死亡所带来的分离,许多时候不是在摧残生命,而是在使另一个生命更成熟、更有智慧。
敏芳离开世间后,蓝爸爸蓝妈妈开始培训,两年之后受证为慈济委员,蓝妈妈也在心莲病房当志工。(花莲慈济医院常住志工林宝彩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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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以为是梦

邱医师的眼前有五个人:四岁的小宜、小宜的爸爸、妈妈、姑姑、祖母。医院的画面有千百种,其中有一种,是医生跟家属说明病情的画面。我到今天都无法想像,如果有一天,我必须告诉一个人:「你的生命只剩下六个月。」我要用什么心情去面对?我要用什么语气去传达这样的讯息?我要怎么安抚病人和家属听到消息之后的情绪?一位医生曾告诉我:「师姊,我们负责讲坏消息,拜托你们负责安慰。」

你要如何教一个妈妈做好她的女儿可能随时离开她的心理准备?请你教我。

「如果开刀,可能会瘫痪,如果不开刀,只能活半年。」邱医师向眼前的五个人解释。他的声音,平静而专业。

还有比邱医师更平静的,是家属。小孩子还小,可能无法完全懂,也可能懂一点,但大人一定完全了解情况有多糟。

爸爸说:「那不要开刀好了,不开刀。」爸爸的眼泪狂流了出来,没有哭出任何声音,只是一直流泪,眼泪一滴一滴,一滴一滴的落下,很透明、很轻,但重量和力道足以把旁边的人心都滴碎。

对话结束了,但是对家属而言,另一个阶段才要开始。

而对于刚刚陪同在旁的护理长阿惠而言,对话既没有结束,另一阶段也没有开始,她心里一直在想:「好可惜!这么可爱的小女孩,就这样结束吗?我有没有办法尽一点心力?可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护理长,我怎么办?」

阿惠知道,在慈济医院,志工是医病关系的最佳桥梁。如果不知道怎么办,有两种方法:第一、请常住志工教你怎么办。第二、麻烦常住志工帮你去办。   

她选择第二种。

星期三下午,我在社服室看个案资料,阿惠打给我,跟我说小宜的状况,我听完之后,立刻上病房区了解状况,我看到小宜和她的爸妈。

「好可爱!怎么有这么可爱的小女孩?」这是我看到小宜的唯一感想。简单问候之后,我离开病房。

虽然离开病房,脑中却一直浮现小宜爸妈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揉杂了漠然、不舍、悲哀,又有点无助的表情,难以形容,只看一眼,就觉心痛。我知道再说任何安慰的话,对爸妈都太残忍,所以我没有多说什么,默默离开病房。

我越走,脚步越沉重,胸口很闷,有点想哭。我自言自语:「拜托,我不要再遇到任何得恶性肿瘤的小孩。」我决定到门诊区找院长--林欣荣医师。来到院长的诊间,敲门进去,有点惊讶,平时院长的门诊是门庭若市,但此时一个病人也没有,而且他刚好有空。

我生平不信什么命中注定,但是很多时候,要做一件好事,有一颗好心要做好这件好事,就会有好的因缘来成就。

「静芝师姊,你来啰,请坐啊,什么事?」院长露出大家最熟悉的亲切。于是我立刻向他说明小宜的状况。院长从桌上的电脑调出小宜的磁振造影,很仔细看着。磁振造影我当然看不懂,但我看得懂院长的表情。我的心跳不自觉加快,我甚至怕眨眼睛的声音太大,打扰到院长看片子。

「这个……」一直专注看片子的院长忽然发声。

我的心好像被电击了一下。

「这可以开刀。绕过脑干,避开就好。我来跟父母说一下。」

「可以开刀」。院长说出所有人的期待,当然也说出我的期待。我应该狂喜,但我没有。

我曾经跟很多癌症末期病患互动,分享他们的经验。他们常告诉我:大悲之后,纵有大喜,这个大喜能「冲淡」大悲情绪的力量是有限的。并不是这个大喜带给人的欢喜度不够,而是在承受大悲之后,人的情绪会整个空掉,空到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空到觉得世上一切都没有意义,空到极度疲倦、只想睡一觉,不想再醒过来。空掉,才能包容生命中的残缺;空掉,自然而然可以承受一切苦难;空掉,使我们继续面对生命继续做我们每天该做的事,所以后来的喜悦,反而无法拨动情绪。人生到了这一层境界,可以说是死掉又活过来一次。如此特殊的生命经验,最痛苦是在「空掉」那一段时期,真是痛不欲生;但是,一旦能全部空掉,就重生了。重生之后的生命深度和生命力度,都是自己无法想像的新境界。

我赶快拨电话给阿惠。「阿惠,我是静芝,院长说他如果有空会上去看小宜。」

「真的吗?那太好了。」阿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

回到社服室,继续整理我的个案资料。椅子都还没坐热,桌上电话就响了,传来阿惠的声音:「静芝师姑,你快来,你快来,院长真的来了。」我确定阿惠如果中乐透,她的声音也不可能比现在兴奋。

我立刻到病房,看到院长就问:「院长,你不是在看门诊?」我很好奇。

说真的,刚刚院长答应我会上来看小宜的时候,我实在没什么信心,院长那么忙,有那么多病人,他会不会一下子就忘了?

「对啊,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病人那么少,我就上来了。」

林欣荣院长的眼前有三个人:四岁的小宜、小宜的爸爸和妈妈

「可以开刀,我看过片子。」院长对小宜的爸爸说。

「可是,今天早上邱医师说……」爸爸半信半疑,实在不敢相信一天之内,对病情的判断,差别起伏会这么大。

「可以开,要避开脑干。」

「可是邱医师说……」妈妈可能是因为太激动,声音都哑了。

「没关系。你放心,我来跟邱医师说。」林欣荣院长二话不说,拿起手机拨号。接通之后,谈话内容是一连串医学专业名词,大约讨论七分钟,结束对话。我不等院长说话,先发制人:「可以开刀喔?院长说的,院长负责。」

「可以开,我来安排。」院长说了就算。

小宜开完刀,恢复得很好,渐渐活泼起来,我们几位志工决定为小宜办一场祈福庆生会,庆祝小宜的重生。刚好又接近耶诞节,我心里想,没有圣诞老公公的耶诞节,就不好玩了,谁来扮圣诞老公公最好玩呢?

我想到了--副院长许文林医师。

于是我兴冲冲跑去找他,跟他说明我的超完美计画。许文林医师听完我的话,沉默了一下。我没学过「读心术」,但我看了他的表情,他心里似乎在考虑:「我堂堂一个医学中心的副院长,你叫我扮圣诞老公公?」但后来我才知道我完全多虑了,副院长赤子之心,很期待扮圣诞老公公,还怕我找别人扮,不找他。

祈福庆生会那天,来了好多人:医师、护士、志工、其他病床的小朋友、小朋友的家属。我们一起唱歌,点蜡烛,然后吹蜡烛,切蛋糕。

小宜的爸爸先开场:「谢谢大家。我想,我是一个最幸运的爸爸。其实一直到今天,我还不相信我的宝贝女儿得了恶性脑瘤。人很奇怪,明明知道这是事实,却会拒绝接受。来慈济医院以前,我到处求神拜佛,希望我的小宜永远留在我身边。你们大家看,这么可爱的女孩,像是该得恶性脑瘤的吗?就算是生病以后,她还是那么可爱,谁看了都会忍不住来摸摸她的小脸蛋,我不相信这么可爱的孩子会这么短命,因为我是她爸爸。后来,我作梦也没想到,院长说可以开刀,副院长接着治疗,然后恢复的这么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很想谢谢所有的人,谢谢院长、副院长、邱医师,谢谢所有医护团队,还有志工团队。」

小宜的妈妈也由衷感谢大家:「那天早上,医生说小宜的情况不乐观,如果不开刀,只能,只能活……,我听了不知道要怎么继续生活下去,没想到下午院长来,又跟我们说可以开刀,解释一大堆话,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结果真的可以开刀,而且结果比我们想像得好。之前在别家医院开第二次刀的时候,我有一位朋友跟我说,每一个小孩子都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可能是我们家这个天使太好了,所以上帝要把这个天使收回去,留在自己身边了。如果我可以跟上帝对话,我会苦苦哀求,不要把我们家的天使收回去。我以为小宜好不起来,结果她的状况越来越好,我好像在作梦。现在,大家都可以看到小宜这么健康,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梦。」

小宜不懂,可能只是觉得好热闹,爸妈都哭了。就在这时候,我看到圣诞老公公用手偷偷擦眼泪。

后来我忍不住问阿惠:「你当初为什么会想到找我?」

阿惠笑了:「算我鸡婆吧。呵呵,没啦,我只是舍不得,真的。这么可爱的小女生,我舍不得。换做别人,可能也是劝父母,既然孩子未来日子不多了,赶快带孩子去他想去的地方。」
我说:「你不忍心看这个小女孩就这样结束生命,于是你告诉我,我也不忍心。我这个常住志工,想来想去,想了半天,又不能去找原来的医师,所以只好去找院长。院长可能没空,可能有空,我不知道;可能跟前一位医师诊断结果一样,也说不定,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试试看,说不定有希望。」

「结果院长有空,而且诊断也不同,可以开刀。」阿惠至今仍难以相信,但很开心。

我告诉阿惠:「其实,小宜在别的医院开完第二次刀,爸妈就带她去东京迪士尼乐园,可是回来以后,肿瘤又就复发,也不敢去哪玩了。」

「我女儿跟小宜一样大,这个小女孩太可爱了,让我一看就不忍心放弃,才会去找师姑,结果师姑你还真的去找院长。」阿惠顽皮的笑着。

「一个被判癌症的病人不会只看一家医院就放弃,小宜当然可以看不同的医生。」

「对啊!」阿惠又说:「一个恶性脑瘤的可爱小女孩遇上我这个鸡婆护理长,我又牵拖到一位常住志工,你这个常住志工又把院长拉下水,院长不愧是院长,还真的说下水就下水。最后,本来以为康复是梦,原来,它不是梦。」

阿惠跟我都笑了。

小宜目前就读于慈济大爱托儿所,定期回慈济医院检查,目前状况一切良好。(花莲慈济医院常住志工谢静芝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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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妈妈的希望



「我好像从最高的云端,重重地摔落到谷底。我从没想过我的孩子会得到这种病,而且病得很突然。她一直都很健康,每年我都会带她出国玩。」林小莉的妈妈一直哭,没有办法接受孩子得了脑瘤。

林小莉,五岁混血儿,爸爸是义大利人。看遍中部各大医院,父母得到的答案都一样:「这个孩子的脑瘤,不开刀没办法治好,但就算真的开刀,我们也没多大把握,可能会变成植物人,整个瘫痪。」

小莉的阿姨是慈济委员,特地打电话给慈济医院影像医学部主任李超群医师:「李医师,我可以拿片子过去请你看看吗?」

「可以啊。」李超群一口答应,毫无迟疑。

「可是……可是我要先去台中拿片子再回花莲,今天是星期六,不会打扰你休息吗?」

「不会。你拿过来好了,我等你。」

这位影像医学部主任看了好久片子,又拿给林欣荣院长看,院长只看了一下,眼眶泛红,喃喃自语:「怎么会有小孩子得到这样的病?」

小莉的阿姨和林欣荣院长、李超群医师讨论之后,决定说服林妈妈,带小莉来花莲治疗,不仅是对慈济医院的医疗团队有信心,也希望透过志工团队的爱,安抚林妈妈的心。于是小莉的阿姨又赶到台中,和林妈妈长谈,妈妈决定带林小莉决定从台中来花莲开刀。但是爸爸无法被说服,他觉得难以理解:「在台中的开刀日期、医师都排好了,为什么要转来转去?」

阿姨和林妈妈最后还是说服了林爸爸,一起带着小莉来花莲开刀,还带着小莉的弟弟,艾迪。经过医疗团队细心的诊断,开完刀后,小莉一侧的手脚不能动,也不能吃东西,装着鼻胃管。
「我的小孩如果一辈子这样怎么办?」妈妈还是哭。她不是想到自己日后要怎么照顾小孩,对她而言,再怎么辛苦也不怕。她是心疼她一辈子都要这样不方便吗?林妈妈不断哭泣,不断告诉我:「我好心痛,好难过,那种折磨真的很难受。」

我不断问自己:怎么帮助小莉?怎么让妈妈不再哭泣?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妈妈常常来社服室借电脑,上网查资料,每次都是抱着希望来,哭着出去。我忍不住告诉她:「你不要再看这些,看这些有什么用?每个人的症状不同。这样下去你只会越来越悲观,越来越觉得没有希望,你不要再上网查资料了。」但是她还是流泪。

我不停地想:「该怎么办?怎么帮助她?」

想了好久,想不出来,却只是想起林妈妈对我说过:「师姊,我很难过,我正在失去我最爱的人,而我却无能无力,只能眼睁睁看她一步一步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她明明就在你眼前,我却怎么拼命抓都抓不住,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熬过以后的日子。」

小宜每三个月回来复诊一次,每次复诊完,都会来社服室。每次来社服室,社工都靠过来逗她玩:「小宜,你又长高了喔。」「来,姊姊给你小贴纸。」「你今天粉红色的裙子耶,谁买给你的?」

我看到小宜,忽然想到:「对了,也许小宜的父母可以来鼓励林妈妈。」于是我跟小宜的父母说明林妈妈的情况,也表明我的想法:希望能透过不一样的力量来帮助林妈妈。

小宜的父母很快的答应,不久双方就在社服室有了互动。

林妈妈看到小宜,她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光芒,她的眼神闪烁着一种希望。

那天谈完之后,林妈妈对我说:「谢谢你让小宜的爸妈来鼓励我。」

我也告诉她:「那天我是刚好遇到小宜的妈妈,她当年跟你前阵子一样,一直哭,所以我想请她跟你说说话,应该对你也是另一种鼓励。」

林妈妈点点头:「我知道你的用意。小宜的爸爸跟我说,小宜开刀三次,他以前根本不敢想会好起来,他以为那是个遥不可及的梦,结果小宜现在还去上学了。」笑了一下,又说:「我真的很高兴,因为我觉得我女儿还是有希望的。」

这是我认识林妈妈以来第一次看她笑,于是我更加鼓励她:「有空把小莉带来社服室,让她多与人群互动,这样是很好的。」

林妈妈真的带小莉来社服室,这是她以前不曾跨出的一步。社工、志工都会来逗林小莉玩,也想尽办法让林小莉开口说话。

2004年底,社服室为了南亚海啸赈灾募款,全心全意,全力出动。那一阵子义卖,我看到可爱的布娃娃就留下,因为小莉很喜欢小女生的东西。我也告诉林妈妈:「你可以多布施,为女儿祈福。」

我们社服室在医院大厅举办义卖,院长主持爱心锣,小莉的妈妈也去请院长敲锣,她当场捐了十万元。

晚上,林妈妈一如往常逗小莉说话,问:「我们家最丑的男生是谁?」这是妈妈最常问的问题。

「艾……迪。」小莉说。

艾迪是弟弟的名字。林妈妈简直高兴得快要晕倒,大叫:「小莉会讲话了!她会叫弟弟的名字,小莉会讲话了!」

父子在洗澡,她拼命敲门,「小莉会讲话了!小莉会讲话了!」

正在洗澡的父子夺门而出,爸爸问小莉:「你要讲话是不是?你是不是想说话?」爸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话声音都在颤抖。

「艾……迪。」小莉又说一次,这次更清楚了。

爸爸抱起小莉大叫:「你讲什么?」

「艾迪。」

夫妻相拥而泣,艾迪在一旁高兴的跳来跳去。

原本不能讲话,不能吃东西,不能吞口水的小莉,开口说话了。第二天,夫妻俩一直跟医生道谢,医生也红了眼眶。

之后,小莉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要去社服室找师姑。」

在社服室,我们四个志工站在四个角落,小莉在中间,我们要她轮流走向我们、抱我们,用这个方法训练她开始学走路,也想尽办法让小莉继续说更多话。

这天我拿了一个粉红色的小包包,一张南亚海啸赈灾募款海报,上面盖了社服室的印章,然后摸摸小莉的头说:「师姑知道小莉最乖了,现在地球的另一端,有很多小朋友失去爸爸、失去妈妈,你想不想帮助这些可怜的小朋友?」

小莉点点头,我说:「大家看到这张海报,会捐钱,你就把钱放进包包里,这样会不会?」小莉又点点头,我拿出一个十元硬币给她,她真的赶紧放进包包里。

我又说:「如果是医生叔叔捐钱,你就说,感恩医生叔叔,如果是护士阿姨,你就说,感恩护士阿姨。如果是师姑师伯,你就说感恩师姑师伯,只要有人捐钱,你就说,感恩你。」

我把每一梯次来当志工的师兄师姊集合起来,告诉他们:「各位师兄师姊,请你们每个人身上留一个十元硬币,从早上到下午,故意轮流遇到小莉,弯下腰来问她:小莉,我要捐钱,你要跟我讲什么?」

「感恩你。」

于是小莉坐着轮椅,妈妈推着她募款,练习说话,为他人也为自己祈福。医生们也热烈响应,有时候一天下来,小莉的小包包就有好几千块。

一天早上,母女募款二人组再度出动,来到门诊区。一位老奶奶一直看着小莉,小莉也一直看着老奶奶,然后说:「感恩你的爱心,祝福你。」老奶奶投入一千元,当场落泪,说:「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会这样?」

妈妈赶紧告诉老奶奶:「人家我们有进步,进步很多了呢。」

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妈妈一边造福一边走出伤痛,终于慢慢走了出来。

这天下午,我接到台北一位师姊的电话,她的五岁女儿佩佩在幼稚园从溜滑梯摔下来。从此终日嗜睡,看遍各大医院,情况都没好转。

不久之后,佩佩来到慈济医院,开完刀转到加护病房,原因是脑瘤破裂出血。原来佩佩早就有脑瘤,在幼稚园脑瘤破裂,才会从从溜滑梯摔下来。

我来到加护病房,又看到一位流泪的母亲。

「这是师姑。」流泪的母亲擦干眼泪,精神微微一振,向佩佩介绍我。

佩佩完全没有反应。过了好久好久,才很小声、有气无力的说:「师……姑。」

我摸摸佩佩的脸,「来,师姑请你喝果汁。」

佩佩张着又圆又大的眼睛,看着我,看着果汁,看着前方,然后缓缓睡去。

擦干眼泪的母亲再度流泪。

我想起一个月前的林小莉,于是对佩佩的妈妈说:「不久之前我认识一位小朋友,也是脑瘤开刀,是不是请她妈妈来跟你说说话?好不好?这位妈妈当初也很难过,但现在林小莉恢复得很好。」

佩佩的妈妈点头,但脸上全无欣喜之色,她看不到希望,也不抱任何希望。

于是我和小莉的妈妈约好时间,她一听说可以帮助别的妈妈,马上就答应了。

这天,约定时间未到,我就已经在病房外面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莉的妈妈没有出现。
我开始有点着急,心想:她会不会觉得,不想回忆伤痛,所以不愿意来?或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所以不愿意来?对了,她又不是志工,当然不太会安抚家属的情绪,所以不愿意来。还是,她有可能担心,怕对方家长看到小莉现在恢复得那么好,比较之下会更难过?所以不愿意来?

又想:不会啊,当初我安排小宜的妈妈和她见面,结果很好啊,我这次安排她跟佩佩的妈妈见面,应该不会错吧?

但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妈妈还是没有出现。我想,还是先不要让两个妈妈碰面好了,我不应该这么急,我决定去找林妈妈。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长廊远处来了三个人:小莉手里拿着小布偶,爸妈牵着她的手。我几乎是跑过去,蹲下来,双手捧着小莉的脸:「哇,今天怎么这么厉害,用走的,好棒喔!」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刚刚悬在半空中的种种心情都放下了。

林妈妈说:「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我要让这个妈妈看到我的孩子会走。让她也觉得有希望,所以我们慢慢走过来,才这么慢。」

小莉拿着小布偶,走向佩佩的妈妈,把小布偶高高举起:「阿姨,这个送给妹妹。」

四个大人又惊又喜,小莉接着说:「阿姨,我告诉你喔,你不要哭。阿姨不要哭,妹妹会赶快好起来的。就像我一样,她会好起来的。」

我感动得快哭了。

当佩佩的妈妈看到小莉可以走路,而且可以讲话,心里很高兴。林妈妈跟她大略说明小莉的情形,我在旁边跟小莉玩。

小莉说:「师姑,我会跑。」

来不及惊讶,看着小莉绕着爸爸跑,跑着跑着,忽然跑去抱住佩佩的妈妈,「阿姨不要哭,阿姨不要哭,妹妹会好起来的。」

两个妈妈都哭了,紧紧抱住小莉。

几天后,佩佩的妈妈来社服室找我:「师姊,谢谢你。我看到林小莉,我觉得好有希望,相信我的孩子会好起来。」

「我知道,大家都相信,大家也都看到佩佩会一天比一天好。」

「谢谢你,」佩佩的妈妈又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对我们整个家有很大的意义,我差点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失去人生最美的梦。就好像有人给你一个梦寐以求的礼物,你还来不及高兴,他就忽然把礼物收回去。而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有人把我的梦还给我。」

听着佩佩的妈妈一字一句说着她的心声,我想起当她看到小莉,她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光芒,她的眼神闪烁着一种希望。我也想起小莉的妈妈当时看到小宜,她也跟我说:「我觉得我女儿好有希望。」同样的话,我又听了另一个以泪洗面的妈妈说一次;「以个案辅导个案」,同样的话,在两个妈妈口中说出,同样那么感人、那么激励人心。

小宜的妈妈以自己的心路历程鼓励林小莉的妈妈;林小莉的妈妈又带着林小莉鼓励佩佩的妈妈,就算医学有它的极限,志工能力有限,但是妈妈疼爱儿女的力量却是无限,「以个案辅导个案」,这是真正的爱的循环。也许有些人认为,他们一家人找到面对死亡的方法;但我觉得,他们一家人体会到生命是多么可贵,体会到一家人可以一起生活,是多么的不容易。

不久,林小莉出院了,我请台中的师姊协助后续关怀;过了一个月,佩佩也出院了,我也请台北的师姊协助后续关怀。慈济的菩萨网绵绵密密,慈济人的爱也绵绵密密。(花莲慈济医院常住志工张纪雪口述

王竹语作品《微笑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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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微笑看人生》

 

关公和雨伞

 

 

午后,我跟颜师姊去居家关怀,他二十五岁,是个洗肾病人。

他家是二层楼平房。走过昏暗的灯光、狭小的楼梯,墙壁斑剥发霉,给我一种非常异样的感觉。
房间里最让人注意的是一个小神桌,大约只有茶几大小,供奉的是关公。没有水果、没有香炉,只有一盏小灯,一个小瓷杯,里面装了八分满的清水。

房间采光不佳,通风不良,阴暗潮湿。泛黄的天花板,我怕它随时会塌下来。

经由颜师姊和他的谈话,我才知道他曾因贩毒入狱,现在出狱了,但仍在保护管束中。

在这样的地方,加上他这样的特殊背景,我感觉自己走进黑道电影中的某一场景。

他不太说话,所有问题都简答。言谈间他常常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后来才知道,看似随时会塌下来的天花板是绝对不会塌的,因为那是他以前藏枪、藏毒品的地方。

「绝不能让他再走回头路。」我告诉自己要有信心,脑中急速转过好几个念头,最后想到可以用团体的力量来改变他。我先带着他接触慈济这个团体;先接触,再设法让他了解;了解之后也许他想投入,一旦投入,我就成功一半了。

我偷偷看了关公一眼。

 

我决定先从生活仪规开始,我买了一件白裤子和一件灰色志工服给他,因为他的穿着很令我头痛。第一,他都穿拖鞋;第二,他喜欢穿花衬衫;第三,他穿喇叭裤,走路的时候裤管一撇一撇的。

「我不要穿你买的衣服。」他直接否定。
我说:「穿这套衣服不是告诉别人我是慈济志工,是自己告诉自己:我现在是慈济志工,我可以帮助别人,能帮助别人是有福的。」
「我没有福,我也不想帮助别人。」他再次否定。
长年在医院当志工,我早就被磨出最好的耐性。我一个人劝不动,一百个人也许劝得动。可是我上哪找这么多人?
灵光一闪,当然是中午用餐时间。因为医院员工与慈济大学教职员、学生都会去用餐,而且他们都穿着制服,自备碗筷,环保卫生。于是有一次,我趁他来医院洗肾的时候故意问他:「师姑中午带你去餐厅用餐好不好?」
「好。」
其实我还真怕他说好,他回答的像是可有可无,我心里可是七上八下,带着奇装异服的人进到员工、学生全都依规定穿制服的餐厅,我心理压力很大。
我还是决定教他一些礼仪,我相信对任何人而言,礼仪多少能收摄心性、端正行为;我不知能否改变他,但他能改多少算多少。

这天中午,我把他带到餐厅,他穿了一件大红花衬衫、咖啡色紧身裤,夹脚拖鞋走起路来霹雳趴啦。我特地买了一副环保碗筷给他,他连谢也不说一声。
盛好饭菜坐下,吃了一会,他开始有点不自在,没特别明显,但我看得出来。我想这是个好机会,可以更进一步:「师姑来教你端碗拿筷好不好?」
这谁不会?他眉头一皱,露出奇怪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不想学,但我可不在意他想不想学,我只想教,于是我开始教:左手四指并拢,轻轻拖住碗底,拇指扣住碗边;右手拿筷微倾,拇指中指控制,腰杆要挺直。我告诉他,这是很庄严、很正式的用餐威仪,叫「龙口含珠,凤头饮水」。
餐厅的一张圆桌可坐十人,我跟他同桌,随后又有二人加入,中午人多,几乎是一位难求,后来又有三人来跟我们坐。

他忽然改变了一下左手拿碗的动作。我装作没看见,也没称赞他,继续吃我的饭。心里想着下一步怎么做。

 

我知道要救这个孩子一定要启发他的孝心,我相信一个孝顺的孩子绝不会再变坏,我就是这么相信,简单而坚决。有一次我对他说:「我知道,其实你很孝顺妈妈。」

「你又知道?」他满脸的不信任。

「不然你为什么要每个月给你妈妈钱?」

他沉默着,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我的问题。我不给他时间思考,「你可以跟妈妈说你感恩她。」

「我不要。」他的态度非常非常坚决,隔了好久不说话,露出为难的表情,眼神在地上飘来飘去,我想放弃,换个话题,他忽然说:「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我妈妈。」

我感到一阵心酸,正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他又说:「师姑,我是不孝子。」

「师姑不认为你是一个不孝子,」我带着十足鼓励的口吻,「你都会想到妈妈,还怕妈妈没钱花,故意把钱放在妈妈买菜回家的路上,给妈妈捡。还怕钱放多了妈妈不敢捡,所以都放一百、二百的。你想,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回家路上可以常常捡到百元钞票?妈妈一定早就知道是你放的。」我显然拆穿了他的方法,他竟然一动不动,既不看我也不反驳我。

我又继续:「妈妈心里一定很高兴。」

「你怎么知道我妈会高兴?」他半信半疑,充满不屑。

「很简单,因为我也是妈妈。」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要不要练习一下?」

「练习什么?」他充满疑惑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他不愿配合接下来的事。虽

然如此,我还是说:「我的年纪当你妈妈也绰绰有余,这样吧,你把我当成你妈妈,你对我说感恩我,当作练习,然后你再回家跟妈妈说,妈妈,我感恩你!就可以自然的说出口了。」
    一片沉寂。

    「快点,我不是随便给人练习的。」语气开始严厉。

    「唉唷,少无聊了。」竟然不自在起来。

    「你觉得很我无聊吗?」我的语气更严厉了。

他又是不说话,再度露出为难的表情,眼神还是在地上飘来飘去,最后终于放弃。

我不再勉强他,轻轻拍拍他的肩,告诉他:「当你想改变自己的时候,不论自己有没有真的改变,你就已经跟原来的你不同了。」

 

一个周末午后,我跟一位师兄去看他,正好他的朋友来找他,师兄拉着我说:「我们先到外面等一下。」我看了他一眼,真是为他担心,又不得不先回避,于是很不情愿先跟师兄离开。

等他朋友走掉之后,我几乎是冲进他房间:「你不要再去找他们了。」

「说得倒简单,我不找他们,他们会来找我。而且,警察也会来找我,要我当线民。」

我为他感到担忧,因为他是一个需要洗肾的病人,问他:「你为什么要答应警察?」

「警察跟我说,帮忙抓坏人是好事,你现在改邪归正了,正好来帮我们。」他毫不在乎:「你不是也常常叫我做好事?」

我不知道他是不在乎危险还是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我是既担心他身体又为他的安全忧虑。于是说:「那你别再理那些朋友了。」

「没那么简单。」口气很倔。

「简不简单就看你啰。」

他眉头一皱,「你不懂的。」

我灵机一动:「你要不要跟我去静思精舍?」

他开始犹豫,我不会让他考虑,「你先跟我去一次,以后你那些朋友要来找你的时候,你就跟他们说,你要跟师姑去精舍,这样他们就不会找你出去了。」他考虑了好久,这次我故意配合他,也来个沉默不语。跟他说话实在需要高度耐心,他常常像一个围棋高手,得经过「长考」才回答我的问题。

他竟然同意了。

 

我开车载他回精舍,刻意将车停在精舍前面的停车场,带着他走过林道,来到静思精舍的大殿。

「你会礼佛吗?」我知道他不会,故意问的。
「礼佛?礼什么佛?」被我突然一问,感到莫名其妙。
「我来教你礼佛。」不等他回答,我拉着他的手,进入大殿。
精舍的大殿不大,但宁静中散发出一股气势。那气势无法形容,只能感受。我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却忽然变得深邃,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令我动容。于是我开始教他合掌、问讯、长跪、顶礼、翻掌、起身、摄心……。当他起身时,我感到他在微微的颤抖。
我们沿着精舍散步,我跟他说了慈济功德会的起源,慈济基金会主要帮助的对象。离开精舍的时候,下雨了,我拿了一把伞给他,他不要,问他为什么,他说:「拿了伞,人会散。」

一个大男生还相信这个,我本来很想笑,强忍住笑,「拿着啦,你身体有病就别淋雨了。」

他又说了一遍:「拿了伞,人会散。」比刚才更认真。

一刹那间,我才知道他是舍不得我。原来这些日子的陪伴,我已经慢慢打开心房,他已经对我产生信任感,由信任再进步到依赖,最后是觉得跟我在一起有安全感。我忽然很感动,而且我感动得想哭。

我柔声说:「师姑永远不会离开你,只要你需要师姑,师姑就出现给你看。」

他拿了伞,没有说话。

我已经习惯他的冷漠和沉默,现在要习惯他冷漠下的内敛与热情,这里面充满真情与至性。

 

过了一个月,我去看他,走进他房间,我看到了那把伞。那把伞撑开着,倒吊在天花板上,撑开的伞面朝下。雨伞大,房间小,房间里没有漏水,在房里撑把伞,那画面说不出来的怪。我走近一看,吓了一跳:伞面上抄录了我送他的《证严法师静思语》。于是我问他:「你抄这些句子做什么?」
「躺在床上可以看。」他的回答似乎说明了我的问题很笨。
他所谓的床,不过是在地板上铺了一件旧棉被,平时就睡在上面。我看着他,再看着他的床,然后看看四面墙壁,最后看着雨伞上他抄的句子:「生气就是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甘愿做,欢喜受」「愿有多大,力就有多大」……。这些句子对慈济人来说,要有多熟悉就有多熟悉,但此时此刻我只感到一片全然的陌生。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挑这些句子?他看着这些句子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这些句子改变了什么吗?
 

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急诊室,他被送来时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看着他,忽然想哭。我陪伴了那么久的个案,我用了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的心血,他因为要做好卧底的角色,一直耽误了自己的洗肾时间。

社工走过来,端了一杯水给我,跟我说前一天晚上他是做警方的饵,跟一个通缉犯在一起,紧紧盯着通缉犯,虽然协助警方将毒虫绳之以法,他最后却因肾功能衰竭而死。

我哭了,我不甘心,真不甘心。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改变他,把他救起来,他就要开始另一段新的人生,为什么刚要开始,就走向结束?(花莲慈济医院常住志工林宝彩口述

 

王竹语作品《微笑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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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无声的爱
我走到庄佩芬病床边,对她笑了一下。旁边一位她的朋友,拿起床头的纸笔,写下:「我们两个都是听障人,请多多关照。」我用手语打「我会手语,你们放心,我会来帮你们。」庄佩芬看了以后,马上笑了。对听障人士来说,有人可以沟通,本来就是件愉快的事,更何况是在医院。

得到胃癌的庄佩芬,已经做了半年化疗,有时仍须抽腹水,每当医师来抽腹水,她痛到紧握拳头,那种紧张、惧怕又痛苦的程度,好像手掌都快要被掐出血来。每次看她抽腹水时,双拳紧握的锥心之痛,我的心好像也被掐着。

跟她的互动一直都还不错,这小女生很甜美,很勇敢,刚开始的时候都会配合,可是到最后化疗阶段,非常痛苦,她就不愿意配合了。一位护士告诉我:「庄佩芬不吃药,她当着你面把药吞下去,可是一下子就放在手里面,把药丢掉。」

为了求证护士说的话,有一次我亲眼看着她吃药,她拿起药丸,放进嘴里,喝一小口水,头往后一仰,把药丸吞下。其实她偷偷把药放在手里,再趁我不注意时,偷偷丢到垃圾桶。

我真的有点生气,用手语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有我的理由,你不要管。」

「什么理由?」

「我觉得吃药没效,而且住院那么久,我也烦了。」

我打手语的力道增强了:「医生都想救你的命,为什么你这么不爱惜你自己?给你吃药你还把药丢掉?那你干脆都不要吃,回家等死算了。」我越来越生气,手势力道也越来越强,脸色也越来越沉,「你忽略身旁关心你的人,忽略你的小孩,你的孩子还那么小,就算你不为自己,也要为小孩想想。」

我从来没有用这么严厉的口气对病人说话。一看到我提醒她要为自己小孩的未来多想想,她哭了。认识她这么久,她第一次掉眼泪,她的妈妈曾经跟我说佩芬很坚强,从来不哭,即便是做化疗也不哭。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激动的用手语跟听障人沟通。从那次以后,庄佩芬就愿意配合了。

这天早上,我跟苏足师姊来到病房看她。病房里,先生和两个孩子都在,先生也是听障,但两个孩子完全正常,而且也会用手语沟通。

苏足师姊对庄佩芬打手语:「我可以像妈妈一样的爱你,你来到这里不孤单,可以放心让医生治疗。」

「我不想活了。」庄佩芬以略带疲惫的表情、有气无力的比手语,但我跟苏足没有怀疑她说这句话的真实性。

我们互看一眼,苏足的表情严肃起来,加强手语力道:「你的生命还不该结束。你是自然的生到这世界,也要自然离开这世界,这就是人生。你千万不能有轻生的念头,要勇敢面对。」

苏足又对先生打手语:「我会一直鼓励你,所以你也要帮忙加把劲鼓励你老婆。」转头跟在病床边的孩子说:「要为妈妈加油,要跟妈妈说我爱你,还要写卡片鼓励妈妈,妈妈一定会很高兴。」

庄佩芬看着苏足的活力,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应。苏足略带严肃的表情一下子转为柔和:「病,这个字,怕心情好的人,心情好,它不容易入侵,病情就不容易走下坡;如果你心情不好,病毒很容易为所欲为,因为它吃定你,希望让你快点垮掉。」

我端起粥,要喂庄佩芬,她摇摇头。

这下该我严肃了,「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的孩子不吃饭,你会不会难过?」

「会。」

「你不吃饭,你的先生和孩子、还有我、苏足都会难过,你把它当成药,当成良药,这样比较容易吃下去。」

「我自己吃吧。」庄佩芬接过粥,一口一口慢慢吃完了。

苏足又打手语:「虽然一个健康的人要有无常观,但不要一直想到死。死只是占我们一生中的一天而已,没有什么。所以我们不要去想以后我们能活多久,要把握当下,想想怎么过会比较快乐。」

「我这样,还能怎么快乐?」

苏足往前站一步,「不要这样说,不要这样。你一悲观,身体抵抗力也变弱了。不要再去想以前,也不要去想以后,因为活在人世间,不管上帝也好、菩萨也好,就是要你把握当下,把握现在。珍惜你能跟丈夫、小孩相处的日子,就这样。」

庄佩芬似乎慢慢意识到,她跟家人相处的日子好像不是很多了。

这天傍晚,我来病房,庄佩芬正熟睡中。我静静坐下来,她睡的很安详,不知睡梦中的她,是否无痛无忧?我想起庄佩芬的一生,很多辛苦,很多委屈,似乎只有在睡梦中,才能享有短暂的幸福。如果她的梦中比现实还要无忧,她会宁愿留在梦中吗?如果是我们,如果我们的梦比现实无忧,我们也会愿意一直留在梦中吗?

一个瘦小的身影把我从思虑中拉回现实,庄佩芬的先生来了,我看着他,「你今天比较早。」
先生手语打得极快,「反正没事,我就过来了。自从佩芬生病后,我就无法专心去做我的雕刻,所以都是靠以前存的钱过日子。后来她越来越严重,我就把工作辞了。」先生看了熟睡的佩芬一眼,「钱再赚就有,生命不可以重来。我现在只想多陪她。」

钱再赚就有,生命不可以重来。残缺人生里,永远有最令人动容的完整生命体悟。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对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先生腼腆的笑了:「我跟她是学长学妹。从认识到结婚,很辛苦;结婚以后,也很辛苦,我们听障人就业、就医、做什么事都很辛苦,尤其是生病,真的很辛苦。」

「我知道,我在医院担任手语翻译,很能体会你们的心。」我看了熟睡的佩芬,「她真勇敢。」

「她的确勇敢。我老婆做到了,做到一个女儿应做的孝顺,做到一个媳妇应做的贤慧,还有,她也做到一个好太太,一个好妈妈。」

我仔细看着先生,他脸上的表情没有特别骄傲,也没有闪烁异样的光彩,我们用手语沟通,他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他向我传达的意念却更令我震撼,强度远远超过一般正常人。我说:「大家都看到了,她做得很好。」

先生说:「虽然她很痛,常常痛到不想活了,可是她一想到连不相干的人,不管医生护士,都对她这么好,她就勇敢走下去。有一次,当我在喂她吃饭的时候,她告诉我,其实她吃东西已经吃不出味道,可是她一直笑嘻嘻的,只是为了让你们志工安心。」

我知道这一对夫妻正在对我「无声的说法」,他的态度很从容,太太得了癌症,他还能保持这样的心境,看似容易,其实最难。我每次在医院跟这样的病人家属互动,都使我再一次学到更谦卑去面对生命。我当场称赞他很了不起,是一个了不起的丈夫。因为我知道结婚前庄佩芬劝他不要喝酒,他为了娶她,把所有喝酒、槟榔、抽烟的坏习惯都戒了。他知道庄佩芬很爱干净,所以他把家整理得非常干净。庄佩芬就算是生病,也把自己打理的很干净,她真是一个爱干净的人。

先生告诉我:「佩芬刚生病住院的时候,那时我还没辞掉工作,每天一定来帮佩芬整理干净。亲戚朋友都问我说,工作那么辛苦,为什么又要来帮佩芬整理,佩芬虽然生病,她自己也会弄得很干净。那我就会回答说,爱就是要让太太过得舒服。」

爱就是要让太太过得舒服。这句话令我觉得非常感动,听障人比一般人更能体会肢体语言的重要,也比一般人更会运用肢体语言;他常常牵着老婆的手,然后用手语说「爱你」,我们一般人表达感情较为含蓄,很少这样。

我告诉他:「两个小孩都有来看妈妈,还会写卡片祝妈妈早日康复,大儿子比较皮一点。」说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看着孩子画的卡片,想起佩芬昨天跟我说的话,于是告诉先生,「佩芬从怨恨没有人了解她的心声,到她能够感受到她被尊重,不会被人叫哑巴,这段历程对她来说很重要。她说,被称『听障人』跟被人叫『哑巴』、『聋子』,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所以佩芬跟我说她真的很高兴。」

先生说:「虽然她是听障人,可是来到你们慈济,没有人看不起她,也没有人排斥他,而且佩芬告诉我,来医院以后,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会说话的人,所以她从此没有去怨恨任何一个人,也没有再哭过。」

我颇为惊讶:「她觉得来慈济医院以后,好像……会说话?」

先生轻轻点头,静静看着我,然后告诉我:「佩芬甚至还跟她妈妈说,万一走了,孩子就请妈妈多辛苦了。有一次,佩芬还跟我说,如果我将来要找对象,要找一个能疼惜孩子的。我听到这样,难过到不知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先生又说:「我当然知道孩子会很懂事、很乖巧、很孝顺的。但我总觉得她不该走,孩子还这么小,孩子别无选择,就这样没有妈妈了。师姊,我不知道能不能再找到一个爱孩子的。」

我也不知道。我没有答案。有时候,我觉得解决问题不一定需要答案。生命的深度永远大于我们自己的深度;又有些时候,我觉得就算有答案,还是解决不了问题;然而,更多的时候,我觉得不要刻意去找答案,存着一颗好心,碰到好因缘,自然可以成就好事。

佩芬依然无声的熟睡,我跟她丈夫继续无声的沟通,无声世界也许比有声世界包含更多的意涵,更难解读,更需要一颗最细腻的心慢慢体会。

告别式那天,很多听障朋友都来了,他们打手语说:「我们都很尊敬你们这一群志工,也很爱你们的医护人员。因为我们生病时,没有像庄佩芬受到这样的尊重。其实,如果我们生病,我们会很烦恼,因为有沟通上的问题。」

我也打手语:「佩芬有你们这群好朋友,一直是她生命中的财富,社会还是处处有温暖的。」
「这点我们知道,有时候不是别人不理我们或是很冷漠,而是他们不懂手语,很多误会就从此而生了。」

我听了好难过、好感慨,我们正常人互相沟通,都会沟通不良,产生误会,更何况跟听障人沟通,是不是更容易产生误解?我们因为沟通不良,受了点委屈都会抱怨、想骂人了,而听障人比我们更容易受到委屈,而且有苦说不出,他们要向谁抱怨呢?

先生看着孩子,孩子忽然问爸爸说:「爸爸,你为什么要把妈妈放在箱子里面?」

阿嬷听到这句话,哭得坐在椅子上。我轻拍她的肩,「来,我们来念佛,大家用诚意来祝福佩芬。」

于是我们开始念佛,结束之后,一位年轻人问我:「佩芬听不到你念佛啊!」

我告诉他:「舍此投彼,死就是另一阶段生的开始,她现在已经到别的地方,所以她听得到。」

阿嬷走过来对我说:「佩芬往生以后,我有打电话给你,你没有接到。」

「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很想你。」

我心情一激动,差点落泪,「这样啊,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没有。我真的很想你。」

我紧紧握住阿嬷的手,阿嬷说,「佩芬走了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不相干的人也可以用这样的爱在对待。一直到最后那一刻,佩芬还是笑笑的。」

「她安心走了,让我们祝福她。」

两个小孩也来我身边,我说:「如果想妈妈,就更要好好读书,妈妈虽然不能讲话,但是她真的好爱好爱你们,妈妈是很好的人。」小孩看着我,好久才点点头,我又说:「如果想妈妈,就看大爱台,妈妈最喜欢看大爱台,知道吗?」两个小孩用力点点头。

如果有一种语言能被所有的人听见、被所有的人说出口、甚至被所有的人看见,那种语言就是爱,爱是世上最美的语言,拥有它的人,是一生最大的幸运。(花莲慈济医院常住志工谢静芝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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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花 x0 回到顶端 [9 楼] From:台湾教育部 | Posted:2012-08-30 15: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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