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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話] 轉貼情之涅槃
  青白玉的戒指,卻泛著一絲血紅,這血紅彷彿是活的,有著生命力,在流動,映著輝煌的燈火,若隱若現,光愈是強,愈發紅艷,整個戒指都通紅透亮起來。

  第一次見到它,是在倪健二十五歲的生日盛宴。他面前擺著成堆的禮物,無心觀賞,只陪著笑臉應酬著客人,心裡有些煩躁,覺得很累。生日本是自己的事,卻彷彿一定要拿出來與眾人分享,看著每一張喜氣洋洋的臉,似乎都比他還要快樂,他有點好笑起來。

  「小小禮物,不成敬意。」有人把一個小小的錦盒推到他面前,他只看了一眼,就被那一抹紅給迷住了。

  「這可是個寶貝啊,漢玉戒指,最名貴的莫過於帶血色的,這可是真的血,埋在地下上千年,才能將血肉溶入其中,這一件最妙的,是這血光還會流動,彷彿是活的。」那人繼續讚歎著,臉上浮出洋洋得意的笑,他本來已經伸出手,想將它拿起來,聽見這句話,一鬆手,戒指又輕輕落了回去。

  「是人血?」

  「沒錯。這些都是貴族用來陪葬的,定要沾了血氣,才有這樣的顏色。」他看見他臉上的詫異,明白過來,訕訕地一笑,「倪少是見過世面的人,平常的禮物拿不出手,樣式當然是古舊,古董嘛,沒事可以把玩。」

  「我很中意,謝謝你。」他重新把它拿出來,它在他手上,彷彿活了過來,那血紅在燈光映照下,流光四溢,分外妖嬈,他試了一下,剛好套得上小指,笑一笑,「樣式是古老,不過也很有意思。」

  那人吁了口氣,見他戴上,給足了面子,鼻尖上泛著油光,開始談他的生意。他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知道他是有所求,人卻太沒有耐性,在這種時候談生意,令他十分的反感。只覺得那隻玉戒指有一種沁人心脾的冷,一點點浸進骨子裡,是一種暢快的冷,令人在這片喧囂燥熱中陡然一振,又是一種弔詭的冷,偷偷把他身體裡所有的熱一點點抽走,而他竟溫暖不了這小小的一個東西。

  那人仍在興致勃勃地說個不停,人群起了一點點騷動,他的目光轉過去,知道一定是喬嘉慧來了,她的美麗是在任何時候都能引起騷動的,何況,今天是她男朋友的生日。他撇下那人,迎了上去。

  喬嘉慧穿著一件深紫色的低胸晚裝,像一朵盛放的紫羅蘭,胸前閃爍的鑽石項練,是花上晶瑩透亮的露珠,高貴大方,矜持而不缺風情,眉目帶笑,正看著他。

  「生日快樂!」她輕輕送上一吻。他環住她的腰,「謝謝!」回吻了她,然後鬆開手,只輕輕握著她輕柔的手,一起向前走。

  「你的手怎麼這麼冷?」

  「有嗎?可能是冷氣吧。」他隨意應了一聲,其實心裡知道是那隻玉戒吸光了他手上的熱氣。不過,他喜歡這種冰涼的感覺。

  「帶著什麼,這麼冷?」她觸到了玉戒,有些好奇。他抬起手給她看,「是古董。」

  「古董?」她笑了,「現在什麼時代了,看著挺彆扭的,都不相襯。別戴了。」

  「好。只是現在應酬一下,免得人家說我眼光太高了。」

  「眼光高不好嗎?」她不以為然,昴著高貴的頭。他笑了笑,並不反駁她,只把握她的手緊緊了。不知算是和應,還是抗議。

  「誰送的?」

  「好像是……」他舉目四望,有些惘然,卻早已想不起剛才那個人的模樣和他喋喋不休對自己說過的話。好像從看見這枚玉戒開始,他就有些迷糊。「我也不知道。」他終於說。

  「好了,別管他了。我們跳舞。」

  「這麼晚才來,讓那些名門淑媛圍著我團團轉,頭都快暈了。」倪健略帶責怪地說。

  「那不是很好。」她瞟著他,臉上卻帶著自信的笑。她當然有理由自信,誰有她這樣的家世,還能擁有這樣絕世的美貌,都會有這樣的絕對自信。

  「不知晚會什麼時候結束,我都有點煩了。」

  「今天是你生日,不要這麼低調嘛。」她有些不滿。女人是喜歡這樣的場合的,特別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有機會炫耀耗費巨資購置的新裝和珠寶,在女人妒忌和男人貪婪的目光中,最能找到一種滿足。

  他也很理解這種心情,因為自己也同樣陶醉在這種目光之中,可今天不知怎麼有點意興闌珊,渾渾噩噩的,被她拉著四處周旋,終於,她也發現他的不妥,停下來,關切地問:「你沒事吧?」

  他搖搖頭,「有點睏。」

  「才幾點啊?你昨晚去哪啦?」

  「能去那裡。」他打起精神,「去看看我媽咪在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當然是在回顧當年怎麼在大風大雨裡生的你。」她笑起來,還是隨著他向上走。

  倪太身邊圍著一群珠光寶氣的太太們,果然正在重複那每年一講的老話。聽的人雖然已經聽過很多次,卻還是不住地應和,好像述說的是她們自己的苦難,也是她們的成功。

  「我怎麼也想不到,醫生算過預產期,說要過了中秋才生的,偏在那一夜大風大雨的時候,就要生了。」 倪太感慨著,似乎是昨天的痛楚,還那麼清晰明瞭。

  「這種事就是不好說,那些醫生也是,都沒有算得準的。」立刻有人應和。

  「找醫生又說雨大不能來,只得自己去。風大雨大,等不得了,也顧不得是個什麼醫院,他爸就把我送進去了。」

  「媽咪,說到哪裡了?」倪健臉上帶著笑,其實心裡早聽怕了,要岔開她的話頭。

  「看看,一晃眼長這麼大了,小的時候,三天五天的病,不知有多磨人。醫生總說是營養不良,可我那時吃得那麼好,怎麼會營養不良?」倪太還在有些迷惑,又帶著對醫生的不滿。他在母親身後用手摟住她的肩,給她安慰,「現在不是長這麼大了。」

  她笑了,很自豪地望著所有人,「是啊,最難得是還這麼聽話。」

  「倪少真是孝順,倪太,你可是好福氣。」有人拉住了嘉慧的手,眼中滿是羨慕和妒忌,「還能找到這麼好的兒媳婦。」再抬眼看倪健,「什麼時候結婚啊?」

  「那要看她什麼時候肯嫁給我了。」他笑著,就要溜了,她對著他一擠眼,也想跟著走,但到了她們手裡,想脫身就不容易了,他只有一個人趁機溜開。她氣得咬牙,卻不得不陪著笑臉,應付這堆太太們。

  他好容易脫開身,不想再與人應酬,轉到餐檯前端了一杯香檳,呷了一口,遠遠看見父親倪振東正和一群商界老友們談得正歡,也不想過去摻和。

  他只覺得心底有股無形的煩躁,想避開喧嚷的人群。

  他一個人出來,到露台吹風,這裡是酒店的第二十二層。天已經黑透了,四下被燈光映得透亮,天卻是黝黑的,構成一種奇異詭秘的景。他彷彿被掛在空中,上面是黑沉沉的一片天空,下面卻是五光十色的城市,都離他那麼遠。覺得有些冷,扣上黑色禮服的鈕扣,抱著手,對著這天空,怎麼一顆星星也不見,只有黑。不知何處飄過一片紙灰,在他面前掠過。這紙灰竟飛得這麼高。他一伸手,抓在手裡,發現好像是焚化的冥幣,明白過來,一甩手,拋了出去。那紙灰彷彿不甘願,在他身邊打個旋,方才慢慢飄遠了。

  宴會結束後,把嘉慧送回去,然後自己驅車回家。倪宅在山頂一幢巨大的漢白石建築,主建築旁側一幢小樓,有迴廊相連,有側門可供進出。他就住在這座小樓,喜歡它的若即若離,既不會離父母太遠,也保留自己的自由。

  今天,他從正門進來,向父母問了晚安,才回自己的房間休息。沖涼前,褪下了那枚玉戒,丟在桌上,那種清涼暢快立刻離開了他。他彷彿失落了點什麼,重新拿起來,那整堆的禮物已經被人拿回來,放在了房間裡,他在裡面翻了翻,找到那只錦盒,輕輕放了進去,小心地合上,放在桌上。

  沖了涼,頭還是有點暈暈的,很快就熟睡了。

  窗外,黑沉沉的夜罩下來,罩下來,把一切都罩在黑暗中。

  他聽見一陣笑聲,銀玲般悅耳,不由循聲望過去。到處是五光十色的燈,荷花燈、繡球燈、玻璃燈、竹架紗燈、細絹宮燈,彷彿一瞬間世間所有的燈都聚集到了這裡,連街連巷都映得光燦燦的。

  但這所有的光都只是一個陪襯,只為了照耀一個人,她才是這光亮的中心,這所有的光聚在一起,也比不上她的明艷動人。

  她穿著淺色的樣式古老的旗袍,高高的元寶領子鑲著金銀滾口,敞開的袖口綴著幾道鎦金嵌玉的滾邊,裡面露出一隻晶瑩剔透的纖纖玉手,柔若幽蘭,輕輕摘下一張懸在燈上的燈謎,白玉般的手指上,戴著一枚玉戒指,略略有些突兀,卻襯得那隻手更白皙秀氣。她身旁站著一個男人,模模糊糊看不清面目,一伸手,就把那張燈謎拿了過去,向上張揚,她笑著,踮著腳去搶,他笑著轉身躲避,於是,四下全是那銀玲般的笑聲了。

  有人在旁邊放煙火,煙花「呯」的一聲裂開,千萬隻蝴蝶四下裡竄動,五彩繽紛,流光四溢,光彩奪目,卻只一瞬,全變了飛灰。

  她流下淚來,一顆顆,也是晶瑩剔透,水晶般掛在臉上。比淚珠更耀眼奪目的,是刀光!刀就在手上,七寸長的匕首,發著森冷的光,輕輕一閃,血就從她的咽喉流了出來,順著冷冷的刀鋒流下去,浸在她白玉般的手上,將那枚戒指染得通紅。

  「煙霞!」他驚叫了一聲,猛地坐了起來。

  四周黑漆漆的一片,他還睡在自己床上。他清醒過來,用手抹了抹臉,一臉的冷汗,原來是一場夢,噩夢。但夢中那女子的容貌卻那樣清晰,那種美……他忍不住把她和嘉慧對比一下,一個若說是人間絕色,那夢中那個女人的美就應該是不屬於凡塵的那一種了。

  他有些暗自好笑,翻身躺倒,想繼續再睡。不管美夢噩夢,他要的只是好好睡一覺,明早還要開工呢。正欲閉上眼睛,卻覺得床邊飄飄忽忽,似乎有個人站在那裡。他吃了一驚,坐起來,床前居然真的站著一個女子,再仔細看,不錯,正是那夢中的女子。

  她就站在黑暗中,透著微弱的月光,纖細的手輕輕垂在一邊,左手中指上,赫然是那枚玉戒指,卻是雪青的玉質,不見一點紅色。她正望著他,臉色蒼白如雪,襯著一雙眼又黑又亮,充滿幽怨和失望,更多的是一種惘然。

  「你……你是誰?」他明顯覺得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她張口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沒有聲音。

  「你怎麼會在我房間裡?」他驚恐地瞪著她。

  「是你叫我出來的。」她終於說,聲音細細的幾乎聽不到。

  「我叫你出來?我什麼時候叫你出來?你……你從哪裡出來的?」他向後縮了縮,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直瞪著她手上的玉戒。他能肯定,這就是剛才人家送給他的那一隻。除了沒有那絲血紅。

  血,死去了的人的血,浸入這玉中,才有這血色。埋在地下上千年,看她的打扮,不像上千年的樣子,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就是那點血。

  「我叫你出來?我叫你什麼?」他努力讓自己鎮定點,聲音卻還是由不得地微微打顫。

  「煙霞。剛才你不是這樣叫的嗎?」她眉宇間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哀怨。

  他想起來了,剛才在夢裡,彷彿是這樣叫了一聲。「我沒叫你,你走,馬上離開這裡!」他跳起來,一把抓住那只錦盒,打開,那玉戒還在,果然,也變成雪青,沒了血色。他一把抓出來,就要砸在地上。

  「不要!」她驚叫一聲,臉色彷彿更蒼白了,滿眼的驚惶。這一聲叫得人心都要碎了,他不禁遲疑了一下。

  「你不想見我,我就走,求求你,不要摔,我就只剩下這一點魂魄,玉戒一碎,就全散了。」

  他看著她,拿不定主意了。沒見過這麼傻的人,不是,是鬼。先把弱點全露給他,他握住了她的命脈,而她又顯得這麼不堪一擊,少了點恐懼,心也就稍稍定了定。

  「既然你也知道自己是……,就不要出來嚇人好不好?」他鎮定下來,心裡卻還不明白是夢還是幻覺。神鬼的故事他是從來不相信的,現在居然會撞到一隻鬼?他忍不住左右看看,也許是誰的惡作劇,用什麼高科技產品來嚇唬他,他可不能留個笑柄給人。

  「我也不想嚇你,只是……聽見你叫我的名字,我才出來的。」她垂下眼,幽幽地歎了口氣,「我以為是他……」她眼角有淚落下來,她很小心地抬起手指輕輕拭去,再抬頭看著他,「我可以看看你的手嗎?」

  「手?」他愣了一下,「為什麼?」

  「左手掌心,只看一眼。」她望著他,滿眼都是期望。他有些不忍了,伸出手,攤開掌心,「你想看什麼?」

  白晰的手掌,除了手紋,一無所有。她失望了,眼中湧上了淚,卻又有些不甘,「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變成一種啜泣。

  「你想看什麼?」他忍不住問,忘記了害怕。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以為一定是他了,可是……你沒有。」

  「沒有什麼?」他的好奇心起來了,看著這只淚水淋淋的鬼,還有那個亦幻亦真的夢。她是這樣死的嗎?她要找的究竟又是什麼?還有,他剛才為什麼會叫出她的名字?他也像她一般惘然了。他們是不是曾經有過什麼約定,在手上留下日後相認的記號,但他沒有,所以,他不是她要找的人。但是他為什麼叫得出她的名字?

  他的頭暈沉沉的,驟然發生的一切,像最蹩腳的鬼怪片,什麼生死相約,來世相見。他有些好笑,又忍住不敢,看著她的眼淚,是不能笑的。

  「我不可能是你想找的什麼人,也幫不了你什麼。人鬼殊途,你還是快走吧!」他終於說,看一眼那枚戒指,「每個人轉世後都記不得什麼前世的事,你還是快去投胎吧。」

  「鬼得三魂六魄齊全,才能轉世輪迴,我……只得這麼一魂,靠著生前一滴血,寄居在這玉戒裡,不能轉世投胎的。」 她眉宇間哀怨之色更濃。

  他瞪著眼,第一次聽見這樣的奇聞,不曉得做鬼原來也有這麼麻煩,卻更迷惑了,「那你的三魂六魄呢?」

  「我也不知道,只逃得這一魂出來,其餘的,我也不知在哪裡。」

  「做鬼也有做得你這麼糊塗的,我還以為鬼是無所不能的。」他忍不住說。她垂下眼,幽幽的,沒有說話。

  「你在裡面呆了多久?」

  「六十年了。」她幽幽地說。

  「六十年?」他有些吃驚,「六十年,就算他真的轉了世,現在只怕也快……」他覺得有些不妥,改了口,「你怎麼不早一點出來找他?」

  「我也想,可是出不來。」

  「出不來?那現在怎麼出來的?」他不悅,有點被捉弄的感覺。

  「我只得這一魂,六十年來一直在裡面,勉強得以殘存,卻怎麼也出不來。」她抬起頭,淚眼濛濛地看著他,「剛才聽見你叫我的名字,不知怎麼,竟出來了。」

  看著她淒淒楚楚的樣子,他又有點不忍發作,「你現在怎麼打算?」半晌,他問。

  「我要找他。」她的語氣無比的堅定。

  「找他?」他想起以前看過一部經典鬼片《胭脂扣》,一個殉情的*女上來找她以為和她一起死去的愛人,結果那男人卻根本沒有死,依然還活在人世,讓她枉等了五十年。眼前這一個,不會又是翻版。可連勸她死了心,去轉世投胎也不行。他沒了主意,她卻彷彿早用六十年的時間想清楚了,「我不會打擾你太久的,只求你收著這枚戒指,我自己會找他,找到了,或者找不到,魂飛煙滅,也是命數。」

  他看著她,看出她的堅定和執著。也許就是這點執著,才讓這一縷孤魂支持了六十年這麼久。一段愛情,有了六十年做底氣,怎麼也有了氣勢。他現在不再怕她,也不再覺得她可憐,反倒覺得可佩起來。「也許我能幫你。」說出這句話,自己的心反倒安定了。

  她抬起頭看他,看了很久,像是下了決心,「你不能幫我找一個人?

  「只要是人,我應該找得到。」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回答得這麼爽快。

  「他叫徐世昌,徐家在香港地是名門旺族。」

  「徐世昌?」他怔了一下,又反應過來,說的是六十年前,所以,對六十年前的人,再有名望他也不一定知道。

  「他就是和你約定來生相見的人嗎?」 他的好奇心又上來了。

  她搖了搖頭,神色黯然,卻不再說話。他也不好再問了,「好吧,那先找到他再說吧。」

  「謝謝你!」她輕輕說了一聲,消失不見了。他看見一縷血色慢慢回到雪青的玉戒裡,自己一仰身,倒在床上,迷糊中,睡著了。一覺醒來,已經艷陽高照,將昨夜的淒涼詭異,全掩在了陽光之下。

  他一翻身坐了起來,還在想那個夢。是不是夢?他把那隻玉戒抓了起來,紅光還在流動。他不得不證實一下,拉上窗簾擋住陽光,對著那玉戒叫了一聲,「煙霞,你出來。」

  紅光從玉戒裡飄了出來,她出現在他面前。

  不,不是夢。他徹底清醒了,「我會幫你的。」

  倪健開著車在街道上穿行,紅燈、綠燈,前進、停止。風吹動著他的頭髮,太陽當頭照著,他卻一點也不覺得熱,手上仍然是冷冷的一片。是神使還是鬼差,他彷彿已經離不開它了。他只記得在夢中她的嬌顏巧笑,為了這種笑,他願幫她。不管她是個人,還是隻鬼。

  坐在辦公室裡不停地打電話,徐世昌,只要是個曾經有名的人,不管過去多少年,也會有人知道他。果然,終於有了回應。電話那頭說:「徐世昌?你怎麼會打聽他?」

  「一個朋友所托……」他支吾著。

  「他以前可是香港地的一霸,不過,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他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一霸?哦!死了?那他還有後人嗎?」

  「好像早就移民了,很多年都沒聽人提過了。你打聽他到底有什麼事?」

  「移民?」他洩了氣,惘然地掛了電話。

  「在忙什麼?」突然有人問,他嚇了一跳,回頭,原來是嘉慧,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

  「沒,沒什麼,幫朋友打聽一個人。」

  「這麼認真,連我進來都不知道,嚇到你啊?」

  「沒有,」他支吾著,「對了,有什麼事?」

  「該吃飯了,現在什麼時候了?」她指著手錶,「看你一副迷迷糊糊的樣子,是不是生病了?」她伸手去探他的額頭,「不燙啊!」

  「真的沒事,去吃飯。」他站起來,甩甩頭,把什麼女鬼,什麼徐世昌都先拋到腦後。

  「剛才聽你打電話找徐世昌?你怎麼會認識他?找他做什麼?」餐廳裡,嘉慧突然問。

  「你知道他?」倪健心裡一跳。

  「我有個姨婆就是徐家的近親,所以知道一點徐家的事。」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知道這樣,還讓我浪費了一早上。」他笑了笑,又急切起來,「那個徐世昌究竟是個什麼人?」

  「連人家是什麼人都不知道,還找他?」她看他一眼,卻也沒深究,「其實我也不太清楚,我還沒出生,他就早死了,只是小時候常聽姨婆說起他那時的風光,真可謂富甲一方,橫行無忌,不過,都是幾十年前的舊事了。」

  「為什麼現在卻一點都沒聽說了,連後人都移了民。」他追根究底。

  「那是徐世昌壞事做得太多,結了太多的怨,後人怕人報復,所以全離開了香港。」

  「原來是這樣。那知不知道他們移民去了哪裡?」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她搖搖頭,「不過,徐世昌的墓地還在香港,聽說每年中秋他的子嗣都會回來掃墓。」

  他眼睛一亮,「中秋?那沒有多久了。」

  嘉慧聳聳肩,輕輕切下一塊鱈魚放進嘴裡,「你到底為什麼事找他?」

  「別問了,總之很重要。」他推開盤子,站起來,「你再問問你那個姨婆,要是徐家的後人回來,通知我一聲。」

  「問?怎麼問?」嘉慧瞪著他,「她前兩年已經過身了。」

  「啊!」他愣住,說不出話。

  整個下午,他都泡在圖書館史料室查資料。

  想不到,在六十年前,徐世昌真是個赫赫有名的人物,幾乎壟斷了全香港碼頭的貨物進出,將整船的絲綢瓷器運出埠去,再帶回整船的東洋西洋的時髦貨物,又兼作茶葉煙酒、中藥海味,總之,所有賺錢的生意,他幾乎都插進一腳,有白道,也有黑道,商行、酒樓、煙館、*寨。

  他上結官府權貴,下交三教九流,隻手遮天,翻雲覆雨,生性又極為殘暴善妒,終至晚年時,人心離散,眾叛親離,家業也幾乎敗盡。於1967年病逝,終年七十五歲。

  1967?倪健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自己就出生在1967年。他看著資料上徐世昌的照片,穿著西服,溜光的發全部蠟在腦後,臉顯得有些瘦長,卻五官端正,沒有留須,看不出年齡,英俊中還帶著一絲儒雅深沉,似乎與上面的註解十分的不吻合,但一雙眼睛如鷹隼般銳利,彷彿穿透得了人心,直能看進人骨子裡。看見這雙眼,就又使人不能不相信了。

  僅只是一張死氣的、灰暗的照片,已給人這樣的感覺,如果真人在面前,會是什麼樣的氣勢?

  他合上資料,心裡還是茫茫然的,徐世昌這樣一個人,與她有什麼關係?她要找的人究竟又是誰?他心裡太多疑問,理不出頭緒。

  「徐世昌早已經死了,徐家的人也離開了香港,我們現在怎麼辦?」他問,知道她一定聽得見。

  她幽幽地站在那裡,看著那張照片,想伸手過去,卻彷彿懼怕著什麼,顫抖一下,止住了。「六十年,真的太長了,他終於死了!」她喃喃自語,一滴晶瑩的淚珠從她臉上滾落下來,滴在那幅照片上,卻打不濕那薄薄的紙張,她的淚跟她的人一樣,也是虛無的。

  他的心莫名地痛了一下。

  「你要找的人究竟是誰?和這個徐世昌又有什麼關係?」

  「徐世昌是我丈夫。」她面上掠過一絲無奈的淒涼。

  「丈夫?」他愕然。

  她在他身邊慢慢坐下來,看定照片裡的人,「我是滿洲人,祖輩立過功,受封世襲鎮國公爵,皇帝被趕出紫禁城後,像我們這種有名無實的滿清遺臣不知有多少,大家都不免惶惶無助,朝不夕保。明白事理的,早就更名換姓,自求生路,最怕那些不明白的,還死守著那莫虛有的名,以為有一天還能飛黃騰達。我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終於等到窮途末路了,才從北京城裡倉惶逃出來,輾轉來到香港。可他還以為自己是鎮國公,我還是格格。」

  他靜靜地聽著,那些事遙遠得好像有幾千年,現在從這樣一個女鬼口中幽幽道來,更增加幾分淒怨迷離。

  「那年元宵,我和他偷偷去灣仔看燈會。」她嘴角浮起一絲笑容,很久沒有說話,彷彿又回到六十年前。灣仔燈會?他?倪健想起那個夢,那令人眼花繚亂的燈,燈光中那銀鈴般的笑聲,那個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她口中的他,能讓她嘴角浮起一絲笑容的他。他彷彿有些明白,卻又更迷糊。

  「他是誰?」他忍不住問。

  「他叫方濟文,鎮國府中教書先生的兒子。」她低低地說。他終於全明白了,青梅竹馬,耳鬢廝磨的兩個人,長大了,卻因身份的懸殊,不得不分開。落魄的貴族,卻死守著這點虛名,難怪她要如此幽怨,如此不甘。

  「後來,你嫁給了徐世昌?」他已經能猜到大概了。像徐世昌那樣的人,殘暴善妒,娶了一個心不所屬的女人,後面的事,自是可想而知。

  「那天燈會上,偏就撞上他……父親圖他的財勢,竟一口答應,是續絃,家裡還有幾房姨太,就這樣,也把我嫁過去了。」她眼裡又有淚了,卻強忍著沒滴下來,「我是太軟弱,連反抗也不會,只是當自己已經死了。用他們給的一副皮囊,報答他們的生養之恩。」

  她的手輕輕顫抖著,他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她驚一下,想抽回去,卻終於沒有動。

  「我認命了,他卻不甘,竟設法在徐府謀了個差事,只為再見到我。」她咬住唇,沒有再說下去。他也沒有問,情到深處,總會叫人不計得失,不怕深淺。「你們怎麼死的?」他終於問。

  「知道苟且下去,不是長久之計,我們打算逃走。徐世昌有個姨太太,本來極為得寵,從我過門,就倍受冷落,她本就恨極了我,後來,她竟看中了濟文,被濟文拒絕後,更是惱羞成怒,不知怎麼被她知道我們想要逃走,告了密。」她停了很久,「濟文是被他們活活打死的,臨死時,他用指甲刺破自己的掌心,留下一個血紅的月牙,說以此為記,來世相認……原以為一死可以逃脫,想不到……」她看著徐世昌的照片,他惡毒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我得不到的,生生世世,他也休想得到!」

  她幽幽歎了口氣,「徐世昌精通茅山之術,能招魂遣鬼。他害死的人很多,怕冤魂索命,都用法術鎮住,不得轉世輪迴。」

  「難怪你找不齊自己的三魂六魄,那他的魂魄也一定在他手上,沒有輪迴。」他看到點希望,又禁不住遺憾,原來自己真不是她心裡那個人的輪迴,他們沒有前世的情,更不會有今生的緣。他心裡茫茫落空,找不到自己。又清醒過來,覺得自己的荒謬,打點起精神,他既然答應幫她,就應該盡力而為,也許不但能找到她要找的人,還能幫她轉世輪迴,成全這一段隔世情,也能算是種成就。

  「現在徐世昌已經死了二十多年了,被他鎮著的那些魂魄現在哪裡?看來,我們一定要在中秋這一天,找到他的後人。」

  「喂!先生,你沒事吧!」一個聲音突然在他後面叫,他嚇了一跳,回過頭來,資料室的管理員正瞪著他,表情驚恐和詫異,好像他是個怪物。

  「什麼事?」

  「你一個人自言自語了很久。」他還是那種驚恐的表情。

  「他看不見我的。」她掩住嘴笑。他反應過來,十分的尷尬,「沒,我……我習慣了自己跟自己說話。」說完,匆忙地逃走。

  吃過晚飯,和嘉慧在海灘前漫步,海風習習地吹著,沖盡了城市的喧嚷和浮躁,從炎夏彷彿一步就跨到了秋。嘉慧縮起光著的手臂。「冷了?」他察覺了。

  她笑一笑,他要脫下外套給她,她卻搖頭拒絕了,「才不要,披著它怪難看的。」

  「難看比冷更重要?」

  「那不是。」她也笑了,滿頭黑髮在風中飄揚,發著緞子一樣的光澤,襯著肌膚雪一樣白。他低下頭去吻她,心裡卻莫名地想起了煙霞,她看得見他吻她嗎?他們的緋側纏綿會不會引起她無限的哀思?

  他不由自主鬆了手,悵然地向前走。

  「怎麼了?」嘉慧有些奇怪,「你這兩天怎麼了,沒精打彩的?」

  「沒什麼,這裡太冷清了。」他發覺自己被那淒怨纏綿的故事糾纏著,掙脫不出,有點害怕了,忙著想往人群裡鑽。但繁華掩不住蒼涼,四周越是熱鬧,心裡卻越是酸楚,他放棄了——冤鬼纏身,不了卻她的心願,她怎麼也不會放過他。他明白這種蒼涼酸楚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她的。她是借了他的身心來傷懷。

  「測前世,算來生。」一條泛著黃的布條突然出現在面前,一個掌相算命的攤擋。他怔一下,卻坐下來,「你真能測前世?」

  對面的人隱在黑暗裡,看不清面目。「你想測前世?」聲音也是沙啞弔詭的,連是男是女也分辨不清。

  「阿健,你做什麼?什麼時候相信這些了,都是江湖騙子!」嘉慧覺得身上更冷了,四周人來人往,但這一個小小的角落卻說不出的詭異陰森,她害怕了。更大的害怕是覺察出他的異樣。

  「把你的生辰八字給我!」那沙啞弔詭的聲音說。

  他不顧她的阻攔,「1967年8月20日。」

  「是陽曆?」

  「是。」

  「你的生日是陰曆七月十五,中元,群鬼出關!」聲音頓了一下,似乎在打量他,「時辰?」

  「應該是晚上十一點左右吧。」

  「丁未年戊申月丙辰日亥時生。」

  黑暗裡突然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一把就抓住他的手,容不得他掙扎,攤開他的掌心,「還好。」似乎舒了一口氣,「中元出生之人,犯五鬼,命運皆多坎坷,父母緣薄,所以自小就不在父母身邊,結婚後,夫妻相刑,子女不靠,孤獨終老。這本已是個極惡的命相,而你前世更是殺孽太重,不能解脫。萬幸的是你命帶福星,能保你二十五年榮華富貴,享盡這二十五年富貴後,以後只怕……」

  「夠了!」嘉慧叫了起來,「你算得是什麼命?簡直就是信口開河。阿健,我們走!」她拉著他就走,容不得他回頭。「你都聽他說什麼,不要說什麼前世後世,就今生也說不準。什麼不在父母身邊,笑話!他們就是要這樣危言聳聽,好騙你們拿錢消災。」

  「對了,我還沒給他錢。」

  「這種江湖騙子,還給他錢,我沒掀他的攤子就不錯了。」嘉慧氣憤難當。

  他卻掙脫她的手,走了回去,放了五百塊錢在攤子上,轉身走了。身後,是一聲長長的歎息,他聽在耳裡,腳步不由沉重起來。

  「什麼時候相信這些了?你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嘉慧滿心的不滿。

  「當作趣談也蠻有趣的。」他笑了笑,把那一切都拋開了。他本就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算命的說的和現實相距太遠,倒讓他放了心,冥冥中的劫數注定不在他身上,他的前生後世都不會和煙霞有任何關係,了結了她的心願後,再也不相干,他得回復他的生活,從那無稽的荒誕中走出來,神也好,鬼也好,宿命也好,再也沾不上他的邊。他安安樂樂過完這一世,下世轉世投胎,仍和這一世一樣,忘記上一世的榮華,上一世的情恨,再從頭來過,快樂地,無牽無掛地再做人。

  他忍不住看了看嘉慧,下一世,他會不會再遇見到她?再愛她?他和她以什麼形式、什麼身份存在這個世上?再相愛?還是前世他們也這樣相愛過,覺得不夠,再來一世?他突然又迷惘起來,才發現這種事是不能去細想,順應天命。凡俗中的每個人都應該是順應天命的。

  他努力竭止了這種胡思亂想,城市的浮華和熱力立刻湧回他身邊,沒變,一切如常,根本沒有一點改變。

  他心定了,從那上下不著邊際的飄忽中復活過來了,一切,就是這樣的。

  第二天一早,倪健匆匆趕到公司,向秘書略略交待了一些事,就離開了,走得匆忙,竟忘了跟嘉慧打個招呼。離中秋只有二十天了,他要怎麼才能找到徐世昌的後人?先找他的墓地吧,徐家唯一留在香港的,也許就只剩下那一座荒塚了。

  中午收工,嘉慧照例來他辦公室找他一起吃飯,卻不料撲了個空,秘書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嘉慧生氣了。雖說他是倪家的獨子,從小優尊處養,萬千寵愛,但他身上從沒有沾上一點豪門世家子的劣氣,對工作向來更是兢兢業業,克盡職守。工作日竟然不顧而去,是以前從沒有過的。嘉慧心裡氣惱,倒不是為他的工作態度,而是覺得他似乎有什麼事,在隱瞞著她,對正在熱戀中的情人,這是很不容易叫人接受的。

  她氣沖沖地出來,一轉身,「彭」的一聲,撞在一個人身上,劈劈啪啪,那人手中的文件夾掉了一地。

  「你走路不帶眼啊!」她只覺得撞得身上好疼,正一肚子的氣沒地方發,全倒在這個人頭上。

  「小姐,好像是你撞我!」對方很不客氣地回了一句。

  他撞了她,居然還敢出言頂撞。嘉慧瞪起眼,正欲發作,他卻只顧著彎腰拾地上的文件,連一眼也沒有看她,拿起來就走了,只留一個高大的背影給她。

  她被這種傲慢和不屑徹底激怒了,但對方卻連發作的機會也沒有給她。她怔怔在站著,有一種被人忽略的失落。阿健忽略她,連這樣一個陌生人,也忽略了她。

  倪健卻連午飯也沒顧上吃,在元朗轉了無數個圈。六十年,全變了模樣,她找不到。

  「那塊墓地是他自己選的,說是風水極好。他帶我來過一次,可是,元朗怎麼變成這樣了?」煙霞一臉的惘然,再加上正午的艷陽,雖然躲在車裡,再拉上窗簾,他卻發現已經快看不見她了。

  「你要不要緊?」

  她搖了搖頭,虛弱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你還是進去吧,我自己找好了。不然,我怕你連這點魂都保不住了。」

  她眼睛裡帶著淚,無奈何地點點頭,消失了。他開著車繼續兜圈,終是一無所獲。眼見暮色漸垂,才覺得自己餓得快昏了。他找了間餐廳吃東西,想起來,打電話給嘉慧。

  「吃飯了嗎?」

  「吃過了。」嘉慧氣鼓鼓地回答。

  「怎麼了?又發脾氣?」

  「我有什麼脾氣可發,再說,我發我的脾氣,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是我什麼人啊!」

  他愣在那裡,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她已經掛斷了電話。他無奈地搖搖頭,放下電話,繼續吃東西。反正他早已習慣了她的脾氣,再說,像她那樣的女孩子,有點脾氣也是應該的。

  回到家,已經快九點了,倪振東坐在客廳裡,翻著報紙,似乎專為了等兒子回來。

  「今天去哪裡了?」聽見倪健的腳步聲,他抬起頭。

  「我……有點事,公司的事我交待過了。」倪健停下腳步。「公司裡有什麼事嗎?」

  「公司倒是沒什麼事。」 他打量著兒子,「你媽咪說這兩天你氣色有點不好,我也覺得你有點蒼白。」

  「不會啊,我很好,是媽咪太擔心了。」他笑了笑,「我上去看看她。」

  「嗯。」他低下頭繼續看報紙,心裡也略略有些感慨,兒子一天天地長大了,父子間的話卻越來越少了。這也許不是他一個人的悲哀,而是天下所有父母的悲哀。

  倪健暈沉沉地睡著,恍恍惚惚之中,聽見一片喇叭嗩吶的喜樂聲,抬眼望去,一片披紅掛綠,喜氣洋洋。



劍上干戈止 凌步虛靜生
仙道為一拋 世風蜀道行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3-11 10: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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