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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分享] 台灣散文展-3》小徑
台灣散文展-3》小徑

文/簡媜/聯合報
這雪地泯滅足印,這錯過的樹釋放缺憾,這結冰的忘川封鎖思潮,這高聳的樹群示現奢華的凋零,這清朗雲空指引平靜,這鳥兒以詩歡送……

我注意那條小徑很久了。


盛夏小城,陽光像僕人剛拭過的銀器。我們才搬來,急著安頓生活展開異國體驗,幾乎每日出門。


車子從小巷彎入大路,我的目光總被遠處起伏的山脈吸引;揣測高海拔積雪山巔野鹿覓食的蹤跡,或隱在松林中那座以熊命名的湖泊水溫。其實,我無須多慮,這季節正大光明,似乎任何缺憾都能被強韌的光線縫合而復元。或許,這就是高溫的詭計,熱,令人忙碌,忙著尋找水源解渴以致淡忘內心深處的缺損與乾涸。


是以,當車子再次彎入大路,我不再遠眺高山,收了線的目光隨意停駐在不遠不近一處蓊蓊鬱鬱的綠蔭中。錯身瞬間,這綠蔭像一道繁複華美的謎,召喚我。


即使在最不足以談論的日常裡,我們偶爾也會在既定軌道迷惘片刻吧。似乎有一條不易馴服的思緒情縷,像靜悄悄的蛇,像不臨水的釣鉤,潛伏於內心深處,偽裝、冬眠、忍耐,忽而在不明所以的剎那,探出來對自己嘆息:「啊,漫長!」


這是無禮且不合邏輯的,因嘆息之時或者正在沏茶、沐浴或坐於公車靠窗位置望向熟悉街道陌生行人,與「漫長」所應指涉的當下具體事物無關。「什麼事漫長?」自我追問,像追一條從窗前飄過的黑影,卻即問即滅;那縷情思退回深淵之最深處,在永恆暗影中安靜了。留下腦海裡紛紛擾擾的慌張與駭異,彷彿行船者忽而錯覺整座海洋是沙漠,而行路者舉步之間誤認路面竟是瀚海,皆不免驚懼。但這驚懼只是一晃,腦中立即湧入現實繩索:該買一盞燈,記得約聚餐時間,那篇稿子不能再拖了……活生生被五花大綁。適才的嘆息果真沉入深淵之最深處,不再騷擾忙碌且世俗的眼前現實。


「是一種流轉滑行的聲音嗎?」我躡手躡腳地想著,不敢著力太深,怕動員的思緒過多磨擦出火花,吵鬧了深淵最深處那一縷微思,它竟斷了或怒了,從此不再出現;我雖駭異這無禮思緒之干擾,卻也覺得不速之客的觸探帶來另一隻眼眸,另一股氣流,另一道謎。其氣質頗異於日日被動員派遣、嫻熟於現實戰場的思緒兵卒,引我新奇。所以,我躡手躡腳地漫遊,微微想著:「是生命流轉滑行的聲音嗎?」


夏天這雄辯滔滔的演說家,收拾葉綠素語言赴南半球巡迴趕場,秋天的手指屬於魔術師,一夜間眾樹變黃。每次經過,我自車窗看那不遠不近的綠蔭轉成蓬蓬勃勃的金色皇朝,似一個新崛起的小國,準備慶典,頒布曆法。從多層次的黃褐顏塊中,我遠遠辨識出有一棵巨樹氣派地站著,璀璨閃亮,金黃得高雅純粹,在微風中威武不動卻又有淺淺搖曳的風采。他必是金色皇朝中的貴冑,不,他或許就是皇。


「應該去散步,認識這樹。」這心念自然而然興起,遂開始留意何處有路徑可通達;從熙攘的大馬路望去,確實有一條小路在平野間蜿蜒,時而可見騎車散步之人。但,那蓬蓬勃勃的金色皇朝,那我心中認定的皇,其所在之處露出三兩處屋頂。於是我不能確定,動我心念的小朝廷是否為私人產業,那皇是否位於藩籬之內而他面前正站著一戶保全森嚴彷彿禁衛軍的人家。


這不確定讓我稍稍卻步。再者,尚未找出從大馬路通到蜿蜒小路的方法,想散步的腳就這麼怯怯地擱著。


直到有一天,不快不慢正好在經過之時,一輛單車上坡彎進大路,這才發現通往小路之竅門。如此簡單,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存有撤退的意念,其實不想認識那樹,不想因私人產業之猜疑成真而白白走一趟失望路。


當我們乘車或策馬奔向未知之途,假設那孤單的旅程充滿艱險;或急於在雪夜降臨之前尋得客棧,或須潛入霧鎖叢林躲避追兵,或加速奔馳躍過湍流……當此時,我們孤軍奮戰只求脫險,全心全意融入外境而不易聽聞車輪轉動馬蹄馳騁的聲音。除非,只有行雲流水而萬籟俱寂,我們擁有一小段冰雪般的平靜,一小段緩慢的行走,說不定這時就能聽到車輪咕嚕轉動輾過草坡的聲音,聽到敲在石板上踢踢踏踏自己的馬蹄。


如果這車輪這馬蹄不是外物是我們自己,是無始無終的生命自身———比我們所有殘存與遺忘的記憶加總起來還長,比所有量得出的路徑還遠,而我們一小段又一小段的一生只是依附其上的短暫存有,是不可計數光之鎖鍊上的一粒小燈。若如此,若真是如此,當我們沉入如冰似雪的平靜之中,偶然睜眼,察覺了一粒小燈不該察覺的光之鎖鍊,感覺著一小段人生不該感覺到的←古寂寥,那種無始無終浩浩蕩蕩的情懷充滿胸臆顛覆思維,此時難免要嘆息了:「啊,漫長!」


我揣測深淵之最深處的那縷思緒必是這麼來的,它是那獨特體驗遺留下來的化石,不屬於存放妥當的現世記憶,又不願隨所有被刪除的記憶而去,遂潛入黑暗深淵,像一條被嚇壞的蛇。它不時干擾我,莫非想訴說它的苦惱:何以那無始無終的漫長無法短暫,這有名有姓有苦有樂吞了鉤的短暫一生不能延長?


大約是小城所有樹葉變黃之後兩周,風才開始吹葉,第一場雪來了。


無聲無息,雪花飛舞著。點點柔細得像一部《紅樓夢》被善妒天女用指尖一字字剔掉,自空中灑下;樓閣毀了,庭園枯了,人物隱了,故事斷了,只剩白茫茫紛紛然,似有又似一無所有。次日,雪積至腳踝,放眼一片純白。


我想起那樹,小徑周遭平野想必也鋪上一層白毯。積雪雖深,但高原陽光閃耀,天空藍得清透。我穿上禦寒厚衣,朝小徑而去。這不是散步的好日子,但我必須出門一趟。


鏟雪人已清出小徑原貌,三兩位單車客不畏酷寒呼嘯而過,散步的人少了。零下十度的空氣像冰塊貼著臉頰不放,我呼出的霧氣宛如小冤魂。小徑左側往遠處連接數棟建築,中間一片平野應是荒地,此時鋪著厚雪。右側的野地較窄,一箭之遙,連結小溪與濃密樹林。那就是我尋找的方位,深情凝視之所在。


我稍稍擔心鞋子恐怕要被雪埋了,但依然軟軟地踩下。雪地上前人足印清晰,然追隨他人令我不喜,遂迂迴前行,因完完整整踩出自己的路徑而歡悅著。這雖不是散步的好日子,見豔陽在雪地描出數棵百年老樹姿態,如炭筆剛剛畫上被我窺視,那感覺無比驚奇。人的世界遠了,自然的強壯手臂摟我入懷。


然而,好心情維持不久。我終於來到他面前,那參天樹林,那高過五層樓枝幹虯結的皇,不屬於私人產業令我寬心,可這場雪毀了他的王朝;炭黑枯骨般的樹幹如火燒後尚有餘煙的宮殿廢墟,敗枝殘葉懸掛其上似侵略後未收之屍,一夜大雪積滿枝幹,是殘忍也是慈悲的手,讓滅亡故事不致狼狽反而淒美。


銘刻我心的金色帝國已滅;他曾擺設黃金盛宴邀我,日復日,我深情凝視卻不靠近。現在,我站在他面前,但來遲了,錯過他最絢爛的盛世。


我的心在懊惱與悔恨之間擺盪,嗔怪這場雪來得太早太猛。然亦自知非雪之過,降雪之前已連續數日低溫,那時純金樹葉應已開始枯乾、凋零。


我深深望著樹,猶不能平復懊喪之情,以目光提問:「這有名有姓有苦有樂吞了鉤的短暫一生,你錯過誰,誰錯過你?我錯過誰,誰錯過我?……」


一陣撲翅揚水的聲音打斷我的提問。從高山遠道而來的小溪穿林而過,成雙成對的小雁鴨悠遊著,不問人事。


這銀白雪域這光滑如絲的晴空,如此寧靜。四周杳無人蹤,我獨自一人。北方來的大雁飛過藍天,發出嘎嘎叫聲,那必是一種呼喚,告知同伴莫錯過飛航。


我獨自一人,面樹而立。隨即發現離他幾步之後一棵粗壯老樹倒地而臥,根基被風雪侵蝕卻只消去三分一;高原小城少雨乾燥不易腐爛,恐還需數年才能粉碎殆盡。緩慢的死亡是一種凌遲啊!歡樂知覺屬於當下,從不能在回憶中恢復其甜;悲苦卻屬於回憶,從不能因一次次回憶而稍減其苦。若死亡不僅指肉身終止,也擴及那緩慢的過程,則經歷的歡樂無法因回憶而重現,嘗過的懊悔悲苦卻在意識流轉中一遍遍再來。一生不能抱憾,若有憾,豈不成全了善凌遲的死亡。


陽光在雪地描出我的影子,彷彿這人半屬人世半歸冥府。冷鋒不可擋,臉頰似霜,腳趾冰凍的感覺也提醒我不可久留。我的心從懊悔轉為戀戀不捨,問樹:「告訴我你的名字,讓我記憶。」樹無言,雪無語,候鳥的叫聲彷彿提醒:「過客,你要記哪一年哪一輪的名字?」


我遲疑著,要不要踩自己的腳印走回頭路;被踩過的雪變硬,較易行進。但眼前的雪地魔毯如詩如畫,未印上足跡更是引人。我總想冒險試別人未試的方向,走自己不曾走過的路,遂繼續虐待這雙腳,一步深過一步,慢慢向前。


當我踏上小徑,回望那樹。襯著無限清麗的藍空背景,墨黑樹幹伸展壯實的枝條,充滿孤獨的力量,似將軍揮動寶劍率士兵朝天空出征,求仁得仁。遠觀之,如一齣悲劇般雄壯。


那麼,我並未錯過他最美麗的時刻。我錯過的只是繁華肉身,不是這孤高的靈魂。


用圍巾將自己蒙面以禦寒,沿著小徑繼續散步。一座木橋之後,出現結著薄冰的湖。湖岸群樹各有凋零姿態,或懸掛沙漠色枯葉,在寒風中飄飄然;或明明白白只剩長長的細枝密條,被風盤成一團亂,一棵多麼有個性的樹,用這種方式拒絕積雪。越過湖面望去,樹枝錯綜之後,另有幽深所在,隱約可見積著厚雪的河灘,一群黑頸雁鴨棲息著。


湖對岸有幾幢屋子,被樹林包圍,那必是我遠望時見到的。此時卻像空屋,無半點人居氣息。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這條小徑,看來,它不通往對岸,不干擾雁鴨野營之地,直直地不知通往哪裡。


小徑沿湖迤邐,不知名且高大的樹巧妙地築出湖與路的邊界。這些在季節中淋漓盡致地凋零的大樹,具有一股豁然開朗的大師氣質。誰說落葉必須愁苦、冬凋必須啼哭,這裡每一棵樹都優雅、亮麗且崇高,冬日的氣派不遜於春夏。我不禁仰望,藍空下,那密布枝條像腦中記憶的微血管,構築我既紛亂又平靜的內心。但願我像一棵樹,學習與季節共舞,春夏時欣然紛亂而秋冬獨自平靜。


啁啾鳥啼傳來,棲在銀亮高樹上,一隻鳥兒誦詩。我聽著,聽著,忽然起了熟悉感。


這小徑在暗示我冥府之路嗎?


這雪地泯滅足印,這錯過的樹釋放缺憾,這結冰的忘川封鎖思潮,這高聳的樹群示現奢華的凋零,這清朗雲空指引平靜,這鳥兒以詩歡送。


是了,這是終極之美。當生命末日,我必觀想藍空雪景,重返這陽光與冰寒同在的神祕小徑。漫漫長路不是我該操心的,絕美小徑是我應尋。


獨自一人,我佇立良久,感謝自然的教導,把這人生的暗鉤從喉頭取出。


離開小城之前,另一場大雪之後,我又來到小徑,專誠向那棵大樹道別。


我靠近他,觸摸他,看見樹身如遭閃電抽鞭暴雷斧劈一般四處皸裂,結痂的傷口有著滄桑之美。更訝異是,上回來訪未發現的,萬萬千千枝條冒出不可計數的小黑點,那是新葉芽苞。原來冰天雪地之中,春天已悄悄在他體內埋伏,新的輪迴將開始。他不會因這次雪封而減損尊貴,他可能締造更精彩的帝國。這讓我安慰。


我向他告別:來世,若你終於換得人身,偏偏我自願做一棵宣揚生之奧義的樹,你會不會到我面前說:「我就是你錯過的那棵樹?」


若會。若會。我必定笑一笑,以落葉回答:「那麼,讓我永遠做你錯過的那個人吧!」


「啊,漫長!」雪地上似乎有聲音傳來



【心得感想】

平凡的小路常常會給意外的收穫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臺灣中華電信HINET | Posted:2007-01-14 12: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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