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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一开始,「紫河车」这味药用得只是动物产后的胎盘。
渐渐的,就讲究要血淋淋的剖开牛或羊的肚子,取出刚成形的胚胎和胎盘,最后胎盘被忽略了,只需要羊胎或牛胎。
慢慢的,牛胎或羊胎不能满足人类贪奇的想像,迷信以形补形的某些江湖术士或庸医,开始鼓吹猴胎。既然能够接受类人的猿猴入菜,演变到吃人,也就不怎么意外了。
被吹捧得非常神奇,咸信人类的「紫河车」服用后,可以长生不老、驻容长春。奢靡豪夸的社会风气推波助澜,因为珍贵和不易得,有需要就有供给。即使一副紫河车须百金方可得,依旧有行无市。
于是在富裕奢华的大明朝,掀起了一股奇异的食人歪风。娇养在深闺内院的大户人家不觉得,而平民百姓的孕妇却人人自危。常常有孕妇失踪或「无端」死去,却掩盖在百姓惧官和官府无能底下,沈冤多少妇儿性命。
淡菊并不是与人结怨或结仇,她之所以遭此横祸,只是因为她怀孕了。下手的那些人,并不知道她是官夫人。只是经过,留意了,觑着她独处,就将她绑走,如之前的千百次一样。
之前总是能得手,拿血淋淋的「紫河车」换很多钱。可以拿去睡青楼,可以去赌坊当大爷。就算失手,也能逃得性命,或者反过来杀掉阻止他们的人。他们有刀、有力气,谁也不怕,反正官府也抓不到他们…许多购买紫河车的人都是官家人。
他们没想到,会让人一剑毙命。更没有想到,他们的作为和死亡,导致更多同伙的死亡,牵连极广。
慕青延误了赴京的时限,上了一封极哀的奏摺。据说冷静理智的长明帝阅毕落泪,模糊了奏摺上的字,无法言语。之后震怒异常,下令彻底查办,杀人取胎者腰斩;服食紫河车者,百姓处斩,功名在身者流放边关,永世为奴。
一时之间,天下震动。
表面上,慕青对这一切都很淡然,只专注的照顾孱弱卧病的淡菊。事实上,这对他造成非常大的影响。日后他成为大明朝的丞相,一直致力于治安与妇儿的不幸,曾被讥讽为「襁褓丞相」,说他只关注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无甚建树。
他或许未曾治水有成,也没有传世的诗词歌赋书法或哲论。更不曾在边关或经济交出特别的成绩单…但在他任内,完善了「大明律」,对至高无上的「父权」重作了解释,以孔子家语的「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当根本精神,禁止父母杀子、虐子的行为,更广设育儿堂,杜绝「洗儿」(弃婴)的陋习。
极度重视治安看重人命的丞相,上行下效,短期间只赚了个「路不拾遗」的美称,却隐隐的稳定了社会制度不够完善的大明朝,「重视人命」引发了百姓对朝廷的信赖感,竟因此延续了大明朝的年祚许多年。
但这些成果,在他有生之年都不曾亲眼看到,也不知道后世对他有多高的评价。他成为一个超时代的「法学家」,受到许多后人的尊崇和惊佩。
可他的本心,却只是一个当不成良医的士大夫,因为妻儿受过的残酷待遇,只好发愤为良相而已。只是…「感同身受」,所以戮力一生。
自从替淡菊做过手术以后,他再也不曾动刀。
产后淡菊非常虚弱,时时卧床。分娩并没有受到太大的苦楚…实在是婴儿娇小,却生命力十足,非常配合。但只在淡菊的肚子里多留了两个月,满七个月就生了,是慕青亲手接生的,他绝对不把妻儿的性命交给其他任何人。
他已经吓破胆了。
抱着浑身乌青,只有两个手掌大的婴儿,胆战心惊。出生未久就睁开眼睛,没有哭。他终于知道龙鳞去了哪了…这小小的婴儿像是水晶铸造的,肚皮薄得几乎看得到内脏。
应该是心脏的地方,环绕着冰蓝雾气,一鼓一鼓,非常有力的跳着。
小心翼翼的擦洗后,递给筋疲力尽的淡菊看。这个坚强的女人产后也没有昏睡,撑着要看自己的孩子。
「是女孩。」淡菊露出欣慰的笑,又有些歉疚,「…你会生气吗?」
慕青落下泪,「淡菊,你何苦故意堵我…」他吞声数次,终究嚎啕,「百死无生才得这一点血肉,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
只要你们还活着就行了。就算生出来的是只蛙儿,他也会痛哭跪谢上苍,何况四肢健全,五官俱在。
这是他和淡菊的骨肉。是淡菊忍死耐住滔天血灾,几乎付出生命才得来的爱儿。
「对不起。」淡菊笑着,颊上滑下两行泪,「我失言了。将你视为世间薄幸儿…完完全全的错了。」
怀着不会哭的孩子,她笑得非常美丽,疲惫的脸孔灿着柔润的光,「师父办不到的事情,我办到了。都是因为,你是我的夫君…所以才办得到。」
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想。我一定也在佛前求了千年,才求到了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
淡菊只见过「赵公子」一次。
女儿满月时,因为母子身体都很虚弱,并没有请客。但她的公公刘大人,却着平民儒袍,从后门进府,悄悄的来探望他的孙女。
看到刘大人,淡菊愣了一下。原本她以为慕青长得像母亲,没想到错了。她的公公看起来非常年轻,俊逸飘然,像是三十来岁的人。只是发丝半为银,眉间有着深刻的愁纹。
和慕青站在一起,像兄弟而不像父子。
她要下床行礼,却让慕青按住。「父亲,淡菊身体虚弱…家礼不可废,我代行了吧。」说完就跪下磕了三个头。
刘大人淡淡的,「心里敬着就是。一家人,原不在这外面虚礼上。」却也没有去搀他。
直到看到孙女,他脸上才出现了些笑容。「媳妇儿辛苦了。」
淡菊客气的谦让几句,慕青只是接过女儿,抱给淡菊,却也没搭话。一时之间,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人说话。
「为父已然告老。」刘大人终于开口,语气一贯的淡然,「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落叶归根,我也该带你母亲回家乡了。恐怕后会无期…」他递了一纸单子给慕青,「给我的孙女添妆吧。」
「父亲勿露怨谤之意。」慕青低低的说。
刘大人嘲讽的笑了笑,想说些什么…还是闭上了嘴。沈默许久,他站起来,「我并不觉得我做错什么。我做了我该做、应做的事情。」
慕青抬头看他,嘴唇微动,也同样没说什么,只说,「父亲请保重。」
他冷笑了起来,越笑越凄厉、越响,「好、好、好!谁言天家无亲?天家使我无亲!…」
「父亲!」慕青厉声打断他,「皇上已经非常宽厚,保全刘殷两家。」
「拿我独生儿当质子?」刘大人很轻很轻的问,「我该甘心?或者你一直怨我,这样的结果你其实是乐意的?」
「我不曾怨你,父亲。」慕青肃容,「父子家岂有隔夜仇?只是…」他迟疑了一下,低头说,「惜取眼前,以及眼前人吧。」
刘大人深深的看了慕青许久,又转头看抱着婴孩,倚在床上的淡菊。
真奇妙。长得一点都不像,芍臣是那样风姿绰约,宛如艳丽牡丹,她的小徒却如此粗陋。
但很像…非常像。覆盖在冷静底下,狂放诡丽的生命之火。迷住了他,之后迷住了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抓住了这火,付出很大的代价。
他舍不得付,所以撇了。但他从此再也没有快乐过。他总是衡量着,算计得失,做最正确的事情。结果他撇了所有人,所有人也撇了他。
这是一笔怎样的糊涂帐。
他好像赢了…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了宰相,成就他终生的梦想。但他又好像输了…皇帝将他的独生子当作人质似的拉拢,明里暗里逼他下位,他不得不告老,连探望孙女都得从后门进来。
再也算不清楚了,这一生的盈亏。
从那天起,淡菊再也没见过她的公公。
慕青慎重的将女儿的名字取为「兰秉」,彼时她刚满两岁。
坚持自己哺乳,又逢那样大伤的淡菊,一直休养到孩子满周岁才不再时时卧床,只是身体非常虚弱,不能像过去那样操持家务。
慕青自言已是惊弓之鸟,受不了任何惊吓了。他遣散所有丫环,只留两个老实可靠的婆子给淡菊使唤,也只有白天陪伴。下朝归来,伴随他的是大叠的公文奏摺, 淡菊的起居饮食,只要他在家,都是他一手照应。孩儿夜啼,也是他抱着哄着绕室而行,决不肯假手他人。
仆佣甚少,但却把钱花在护院身上,整个家护卫的宛如铜墙铁壁。
他承认,早已胆落,没办法再负担任何风险。
为了怕病弱的妻子在家烦闷,他在家广种竹林,尽量重现当年的迷途小筑,当然也闹了不少笑话。他不知道自己家的井眼极浅,结果想挖沟渠挖喷了一柱汪泉,差点把他的书房给淹了。
或者是厨房给水设计不良,结果水排不出去,女儿坐在木桶里在厨房划船划得很乐。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但只要淡菊露出笑容,他就觉得很值得。他们的女儿也跟别人不太相同…但温良谦和,很会替人着想,那点小小的不同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很满足。
他曾经被剥夺过一切,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痛苦压在背上,几乎被压垮。他曾经以为,除了苦苦求来的淡菊和他的剑,什么都不会有。
但上苍还是有情的,不但把淡菊赏给他,还把他们的女儿,恩赐下来。
有了孩子,一个家就完整了。他和淡菊的家,他们的「百花杀」。
对的,他在园子的西侧,竖起亭柱,上面是他亲自题字的反诗。这个菊圃替他惹来些麻烦…幸好他早就揣摩透了疑心病甚重的皇上,再造亭之前就先跟皇上聊过迷途小筑的故事…和那个很杀的名字。
但百花杀是一定要建的。
即使在彼时,是那样混乱和惊痛,几乎被摧毁殆尽。但也是在这样肃杀的名字底下,他重建自己,和淡菊相依为命,试着站起来。
回忆起来,或许痛楚,心底留着极深蜿蜒的疤痕。但现在,现在。却觉得无比骄傲,能够横渡那样黑暗疯狂的惨烈。
正因为可以傲视痛苦的过去,他才足以成为一个替妻儿挡风遮雨的男子汉、大丈夫。
即使淡菊会笑他成了妻奴又成儿奴。
「早说了,」在金风送爽的秋天里,他抿了抿淡菊松散的发,「我这辈子愿与你为奴为仆。我可是说话算话的人。」
满园菊傲秋霜,花金翠披离。淡菊回头看他,眼神很温柔,横过鼻梁的胎记淡红,像是火凰伸展的羽翼。
不管在哪里,都会朝他飞来。
「我会一直陪着你。」淡菊说。
这样普通平淡的话,却让慕青红了眼眶。他们心意,如此相通。
向来淡漠没什么表情的女儿,站在菊圃中,眉眼舒展,难得的露出欢意。她引吭高歌,嗓音这样的清亮,干净得宛如没有任何杂质的风。
相依着,静静的听。
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天籁,无疑的。
慕青对这点深信不疑。
(百花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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