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第 11 章 一根要命的鱼骨阿明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渔港工人,渔港湿滑,所以他都是穿着雨鞋。有一天,无意间踩到鱼骨,虽然雨鞋很厚,照样穿过脚底。他以为只是小伤口,没想到越来越严重,引发坏死性肌膜炎。他被送到医院急救,但血压一直掉,医生建议家属要有准备。家属当然有准备,立刻进行转院。送来本院之后,内科先控制血压,因为在血压不稳或过低时开刀,是很危险的;而且血压如果太低就不能麻醉,所以要先注射升压剂。我在伤口打洞、引流,并注射抗生素。血压稳定后,进开刀房。第二天,我告诉阿明的太太,有两种治疗方式可以选择:一是把伤口切开,持续换药,但这样会持续很久,而且成功机率不大;二是截肢。她问:「所以你的意思是,赌一睹,看还有没有可能保脚又保命是吧?」我说是。她竟然想都不想,直接告诉我:「那截肢吧。」我非常讶异她回答得这么快,她说:「上次就是为了保脚又保命,结果赌输了,最后休克,差一点连命都不保。你截肢吧。」阿明的太太这样决定,其他家属非常不谅解。但是上一次的经验,使她差点失去丈夫,她比任何人更清楚该怎么抉择。截肢后,阿明第二天就醒了,他很感谢太太快速而正确的抉择。昏迷了那么多天,他一醒来就问太太:孩子有来医院吗?阿明的孩子没来。他跟小孩之间似乎处得不好,住院昏迷,左腿截肢,小孩竟然没有来探望老爸。社工秀芳师姊深入了解其中原因,一方面试着联络阿明的儿子,一方面准备与阿明进行访谈。这天下午,阿明跟社工秀芳师姊聊起以前的事,聊着聊着,聊到亲子关系,阿明说到自己的爸爸:「我成长过程中,我爸妈都很忙,我爸还做两份工作,只是为了让我过得好一点,他让我衣食无虞,但我没有很多机会亲近他,他总是不在,去工作养我和我的兄弟姊妹。现在我当爸爸,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很少看到我,这样对他们并不公平。」原来阿明一直希望儿子继承他的渔港事业,但儿子喜欢电脑,将来想当资讯工程师。阿明的渔港事业很成功,获利非常可观。他想培养接班人,自己的儿子当然是第一人选,但是阿明似乎忘了,跟孩子有血缘关系,并不意味着可以把他当成自己的复制品。我跟秀芳师姊聊天时,她告诉我阿明的「栽培计画」,我仔细听完,有感而发:「孩子承受的压力跟大人成正比。社会不断期待孩子做一个完美的人。」「阿明的做法很容易理解,他不希望儿子到中年才大梦初醒,然后惊慌失措,所以提前把路都铺好了。」我点点头,「有时大人会把自己的理想强加在孩子身上,什么『孩子,我要你将来比我强。』、什么『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点上』,怎么都没有人问问小孩,或是对小孩说『孩子,我要你将来比我快乐』、或是『孩子,我要你将来很有爱心』之类的?孩子压力太大,承受太多太多家长加诸在他们身上的东西,或根本不该属于他们的东西。」秀芳师姊耸了耸肩:「也许阿明无意给儿子压力。」「压力都是不自觉给的。你有没有发现小孩子有时很沉默?」「对,我小孩有时候都不跟我说话,问他,他也说没事。」秀芳师姊的表情似乎是说「此话深得我心」,我又继续说,「如果我跟我孩子之间的关系好到我可以问他任何事,我选择用听的。」秀芳师姊的两个儿子读国中,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父母经,爸妈心,实在很能体会阿明的困扰。我到病房看阿明,他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但是儿子还是没出现。我没有多说什么,因为秀芳师姊正在想办法。阿明忽然跟我说:「我跟我儿子一直处得不好。」「你们常吵架?」「吵架还不至于,我们,嗯,该怎么说呢?」阿明语带伤感,眉头越皱越紧,「我一跟他相处,他就会觉得不自在,弄到最后,我自己也觉得不自在,最后是我们两个越来越不自在,就没话说了。」显然很挫折。「你有想过怎么跟他更亲近一点吗?」阿明很懊恼:「我不知道你说的亲近是什么意思,他要什么我从来没有拒绝过。这样算亲近吗?不知道,我们很久没说话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说什么。」「语言不是唯一的沟通方式,父母常常把全世界捧到孩子面前,认为这样是爱他们,可是孩子最想要的,常常是就在客厅里而已。」「我还不够开明吗?」「开明不是万灵丹啊。」阿明摇摇头,「不,我绝对相信我已经够开明的。」「也许他要的不是开明。」「那他要什么?」阿明疑惑。「你花时间开明的同时,何不动脑筋想想这一点?」秀芳师姊神通广大,多方联络,三天之后,终于找到阿明的儿子,而他也真的来了。他名叫大余,一般人乍听之下会以为是「大智若愚」的意思,但大余说爸爸是做鱼事业的,是取其「年年丰收、大大有余」的涵意。秀芳师姊跟大余在祈祷室外面的长椅上聊天,为了拉近距离,她跟大余说:「我最大的儿子也跟你一样大了,不过,你的兴趣是电脑,他是学机械工程的。」秀芳师姊轻声笑了出来,「我先生根本不懂电脑,但他为了跟儿子哈拉,每次都装做很懂的样子,结果都被儿子吐嘈。」老爸截肢,却到很多天之后才现身的大余,并没有任何叛逆的味道,反而有一点腼腆。他说:「我跟爸爸并不亲。」虽然是随口说,但显得很沉重,秀芳师姊又问:「你努力过吗?」「努力什么?」「我是说,你曾经试着跟他更亲近一点吗?」大余想了一下,「我以前努力过,但他不是很容易亲近。」「也许他不知道如何表达对你的关心,或是他太累了。又或许是他的爸爸,也就是你爷爷对他更严肃。所以他只好用你爷爷的教育方法来教育你、来对待你,无论如何,我想,他其实很关心你。」大余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我不记得他对任何事物表现过感情。」「可能他表现了,你却看不出,也可能他不知道怎么表现。」「没有任何一件事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们渐行渐远。」越说越苦恼。「我想那是因为,最亲近的人最不好相处。不过,渐行渐远也可以变成越来越靠近啊。」「我想,」大余沉默了一下,「家人对他而言并不是那么重要。而且……」「而且什么?」「我不是疏远他,是我长大了,长大了自然就没那么亲了。」「谁说长大就没那么亲近了?长大也可以更靠近吧?秀芳师姊非常不以为然。大余若有所思,久久不说一句话。秀芳师姊轻轻拍他的肩膀,「我老爸是真正的硬汉,他在工地做工二十五年,从没生过病。有一天,他忽然跟我说,他病了。我不相信,因为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健康。后来他哭了,我才知道大事不妙,他的病一定很严重,因为从我有记忆以来,没看他哭过。我还记得他发病的情形,他是我爸,但是当他看着我的时候,他却不知道我是谁。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那么痛苦的样子,我就这样看着我最深爱的人渐渐离我而去,渐渐不见了。」大余抬起头来看着秀芳师姊,「你一定很难过。」「我爸比我更难过啊!大余,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再不出现,你爸……我是说,今天你爸很幸运的把命保住了,但是,如果你来不及看到爸爸醒来呢?」大余又把头低下去,「我不知道,也没想那么多,我只想,万一我爸死前要我接管他鱼事业,我又不答应,他一定……死不瞑目,我不想一辈子背负不孝子的罪名。所以我想来,又不敢来。」秀芳师姊握住大余的手:「没关系,你能来,爸爸一定很高兴。」我又去看阿明,他几乎可以出院了。住院期间,阿明很孤单,他期待出现的人一直没有出现,这种孤单令更他难过、怅然、落寞。没有人应该独自生生活,更不用说独自面对死亡。我不确定我能独自面对死亡,身为一个医生,我比其他人更清楚病人面对生命威胁时的懦弱或坚强。三个月后,阿明装了义肢,花费三十五万,活动力还不错,还告诉我要继续工作,我笑说:「你是工作狂,从来不休假。」「我有休假啊。」「你上次带全家出游是什么时候?」「忘了,我只记得上次休假的时候,台币和美元的汇率还是四十比一。」「你可以带儿子去看电影啊!」「我一进电影院就开始睡觉,打鼾的声音连放映师都听得到。」鬼门关前走一遭,捡回一命,阿明显然很高兴,他的人生整个改变了,他的心境也整个改变了;或许可以说,因为他的心境改变了,整个人生也跟着改变了。他不再强逼大余接收他的鱼事业,而且他暗自下了决定:大余不走进他的世界,他就设法走进大余的世界。 那天正好是十二月三十一日,阿明来医院看其它科门诊,领完药,大余骑机车载着他,因为阿明说他从现在开始要练习骑机车,这样可以跟儿子一起去钓鱼,他还要跟大余去跨年。阿明先用没受伤的脚站稳,再把另一只装了义肢的脚跨过摩托车,双手扶着儿子的肩膀。我走出医院大门,阿明兴高采烈的对我说:「郑医师,你也来跨年吧!」「我不跨年,」我加快脚步,边走边笑着回答,「我只跨越自己。」------------------------------------------
福哥的医学小辞典
坏死性肌膜炎
属于更深层的细菌感染,侵犯到筋膜层,造成筋膜坏死及连带其上层的皮下组织(脂肪层)及皮肤坏死。一般发生在糖尿病、痛风、肝功能不佳或免疫力差的病人身上。其严重度,有时须截肢、引发败血症、甚至死亡。其治疗:必须执行清创,坏死性筋膜切除手术。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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