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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分享] 王竹语作品《医生》(全书终)
王竹语作品《医生》(转贴来源:作者部落格)
本书是2010年10月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台湾馆】展出作品

【序】太阳在哪过夜?

没有人一早起床就知道自己今天会得什么病。我们也许痛恨命中注定,但生命中总有一些无法改变的事。我想起一位癌友跟我说:「如果死亡是人生的结局,结局就这样提前发生了,你要我怎样?」

直到开始疗伤,人们才发觉爱有多深。

我曾问一位癌症末期病患:「你最想,现在,你最想跟你所爱的人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请保持原来那个我爱的人的样子。」

如果你很爱笑,请继续你的笑容,不要为我哭泣;如果你很忙,请保持忙碌,不要为我伤心;如果你很爱我,请继续,请务必继续你原来的样子,每天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另一位癌症末期病患,从他知道自己癌症,经一连串治疗到最后,一滴泪都没掉过。有一天,一位朋友去看他,不经意说了一句:「你一定很愤怒吧?」他听了之后大哭,仿佛要把该哭出来的泪水一次哭完,哭到几近昏厥。

你一定很恨吧?恨老天为何这样安排,恨为什么是自己,恨为什么是现在。

还有一位癌症病患,他得了癌症之后,知道家人很不舍,所以他拒绝癌症。

拒绝之后是怎样?有人给你东西你不接收,那东西还是在对方手上。可是你得癌症你不接受,结果呢?

对不起,你还是得癌症。

夜色如谜,一声弥陀,一心清莲;悲悯的泪水是睫毛拦不住的风,于是有人告诉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啊!无「心」如何成「情」?无「受」如何成「爱」?旧伤未愈,新痛又来;残爱未补,怆情犹存。痛到最痛,痛到最后,一切迷恋都只是幻觉,一切理解都含有误解;一切付出都指望报答,一切牺牲都附有条件。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生者心安,亡者灵安,一切有为法,一切戛然而止

然而,一首改编自歌词的小诗还是令我再度提笔:

永远陪在我身边,
我们不是这么约定吗?
但现在我却独自望着星空,
你的影子越来越模糊。

我很抱歉,
来不及告诉你,
我有多么爱你。
将来的某一天,
我们一定会在某处再度相逢,
那时我们都会轻轻一笑。

我终于学会不再哭泣了,
你是我的天使,
在我身边守护着,
让我超越悲伤,
拥有崭新的明天。

重新出发,迎接崭新的明天,上路吧!我是一方期待你再度投影的小小水塘,不要再让生命里没有阳光。带着眼泪,无所谓,眼泪会被风干;破碎的心,没关系,一直走就对了。菩萨双眉已低得不能再低,东风来过,又没来过。这是最古典的温柔,而且离永远不远了。永远不远,一切似乎依旧,又不依旧。有些记忆飘忽不定,有些人若即若离;有些事命中注定,有些感觉扑朔迷离。

如果你的记忆会成化石,我的笑容也会;生与死从不是人生的选择题,得与失才是。我选择继续前进。

人生就是这样,找到答案,继续前进。

王竹语作品《医生》(转贴来源:作者部落格)
本书是2010年10月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台湾馆】展出作品


【心得感想】

非常真诚感人!强力推荐!必定感动!


[ 此文章被go2007在2011-09-19 14:15重新编辑 ]



献花 x0 回到顶端 [楼 主] From:台湾教育部 | Posted:2011-07-01 09: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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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医生》(转贴来源:作者部落格)
本书是2010年10月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台湾馆】展出作品

1章 伤逝
                  

因为爱,我们勉强可以承受生命中最残忍的事。

1983年,美国爱荷华州,珊瑚镇。

从台湾移民到美国的温医师想了几天,也看了几本他从台湾新竹老家带到美国的书,终于决定把刚出生的儿子取名为「昱和」。

「为什么取这个名字?」温医师的太太朱蒂有点疑惑。

「『昱』是阳光煦煦的意思,『昱和』就是阳光温和照耀,带给大地生机,万物生长一切和合的意思。」

昱和喜欢的事物会一直持续,不会喜新厌旧。不管是玩具、朋友,都是如此。他有一个玩具熊,是舅舅送他的,他取名为「噗噗」。三岁的昱和每天带着噗噗去上幼稚园,甚至长大之后,每天把噗噗放在床上,陪它睡觉。

昱和的妈妈朱蒂,非常喜欢看书。也许是遗传自妈妈,昱和从小非常喜欢阅读,不需要别人分神去特别照顾他。朱蒂发现,只要给昱和一本书,他会安安静静自己打发时间。

喜好阅读,增强了昱和的表达能力。早熟的昱和,超乎同龄。他五岁开始学钢琴,六岁那年,有一天朱蒂开车送他上钢琴课。那时是春天,到处一片欣欣向荣;经过一个冬天,绿草茵茵,更添新意。

快到钢琴老师家的时候,小昱和忽然问:「妈妈,我很想知道,身为一株小草,长在地上,是什么感觉。」

朱蒂听了,非常惊讶:「这是哲学家在自言自语?还是我的六岁儿子在问妈妈问题?」

昱和三年级时,对生日宴会非常期待。在美国,一般风气是邀朋友到家里开生日宴会,甚至可以过夜。他很早就开始计画,还自己编剧,邀同学一起演出。走位,台词,有模有样;服装、道具,自己设计。他一人身兼很多角色,其中之一是国王。皇冠、披风,连很小的配件,他都想到了。各角色要用的东西,朱蒂开车,陪他上街,一一购买。买齐回家后,朱蒂跟他一起做皇冠,毛料材质,上面缝一些假宝石、塑胶饰品、亮片,宛如真品。

到了生日那天,小朋友都来了,昱和的客人大多是男生,共十人。宴会结束后,昱和却有点失望。

「为什么觉得失望?」朱蒂问他。

他说:「这些同学不太合作,来了之后追来追去,打闹嬉戏,完全不听指挥,无法达到我这个导演兼主角的期待。」

朱蒂听了,不觉莞尔,小孩子当然是跑来跑去吃点心、喝饮料,谁还演戏啊。但如此一来,让昱和这个国王颜面尽失,威严荡然无存。

昱和很有正义感,小学四年级,有一天放学,他很生气跟朱蒂说:「我很气我们班的同学,他们实在太幼稚、太差劲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吗?」

「我们班来了一个新老师,是从佛罗里达州调过来的。年纪很轻,对调皮学生的掌控度没有资深老师那么熟练。上课的时候,老师很卖力,底下有些小孩子就不甩她,还故意捣蛋。有时我劝他们,也不听。我很生气,很恨那些故意捣蛋的坏小孩,我觉得老师很可怜。」

朱蒂认为昱和还会劝那些上课不听讲的同学,真的很不容易。一般小孩都装作没看见,认为不关自己的事,如果多管闲事,自己吃亏。而昱和讲的时候,义愤填膺,有一股威严,让听者也肃然起敬,巴不得与他联手,共同劝诫那些上课不听话的坏学生。

除了音乐,阅读,昱和还喜欢画画。他很有天分,尤其喜欢画漫画。画完之后,给同学看,每每逗得同学哈哈大笑。有位美术老师,绰号Dr. ART,是拥有艺术硕士学位的女老师,她很欣赏昱和的画。朱蒂到学校参加母姊会时,她还特地跟朱蒂说:「昱和在艺术方面,很有天分。」

昱和小学五年级,有一天放学,跟温医师和朱蒂说:「你们过几天准备要去参加一个颁奖典礼。」

「什么颁奖典礼?」朱蒂问。

「我有一幅画得奖,得到全爱荷华市第一名。」

温医师很高兴:「你什么时候参加绘画比赛?我们都不晓得呢。」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Dr. ART 今天跟我讲的。她把我上课时曾画过的一幅画拿去参加比赛,结果得奖了。她要我回来跟你们说,准备一起去参加我的颁奖典礼。」

昱和的个性就是这样,很谦虚,不夸耀自己,也不会做了什么得意事,就拼命声张,唯恐别人不知。

每年圣诞节,昱和和姊姊佳禾都会演一出话剧,自编自导,姊弟两一人分饰多个角色。除了演话剧、唱歌,还演奏乐器。姊弟都自小学音乐,佳禾吹长笛,昱和拉大提琴。姊弟自己设计节目,自娱娱人,表演给温医师和朱蒂看。这是温医师家的传统年度大戏,精彩可期。有时家里有客人,也顺便观赏,对姊弟天真无邪,同感温馨;对节目安排用心,又称绝妙。温医师家有时会招待一些台湾来的留学生,开小型的家庭式音乐演奏会。台湾来的留学生,有一些是音乐系的,可以说是看着昱和长大。他们身在海外,偶能相聚,备觉亲切。那一段时间,充满欢笑。

从十一岁开始,昱和喜欢跟日本文化有关的东西。朱蒂认为,那是受到她的影响。因为她一向对日本艺术、小说、电影,满有兴趣的。昱和小学六年级时,上「创意写作」课程。老师让学生自由发挥。昱和自己编故事,有一大部分都是以日本人为主角,充满浓厚日本风。昱和对日本文化之喜爱,由此可见。

沈迷日本文化的昱和,要求温医师和朱蒂买短和服,一种日式轻便日常装。在美国,日式餐馆里的服务生会穿这类有浓厚民族风的服饰,有点像唐人街中国餐馆服务生也穿改良式旗袍、唐装。温医师和朱蒂就买了几套给昱和,所以他在家里穿着,跑来跑去,一下幻想活在日本某个时代,一下把客厅当成日本某个场景,沉醉在自己的想像中,自得其乐,也带给温医师和朱蒂很多欢笑。

昱和的想像力,尤其表现在作业中。以学校某一作业为例,他设计了自己的坟墓和陪葬物:棺材以黄金打造,棺盖四周镶红宝石,侧边有紫翠玉;大理石制的食物箱,最底层是两罐千层面,上面是六块腊肠披萨;金钱箱,内藏黄金,市值约十八万美元;武力装备有短剑、旗帜、M16A2步枪,中世纪战斧、武士刀,军刀、偃月刀、印地安钺、M3冲锋枪,长矛。

这篇报告,从需要到想要,从外到内,有文有武,层次分明,井然有序,充分展现昱和的细腻、幽默、思虑周延,甚至连自己心爱的宠物死后都有棺材,还大加装饰,毫不马虎。在正式报告前,昱和先在家中演练一次,温医师还录影留念;报告结束之后,朱蒂忍不住喝采叫好,鼓掌赞赏。

温医师老家在新竹,移民美国之后,返家机会不多。他是客家人,家庭观念很重,而且他从小又特别孝顺。他妹妹一心想要让他思念双亲之情得到抒解,所以不断安排,最后让温医师的爸妈顺利成行,来到美国。那是两位老人家第一次到美国。

白天,祖孙玩得很高兴。昱和把长条形的透明塑胶袋铺在草地上,用灌溉草皮的自动洒水器弄湿,然后他赤裸上身,打湿身体,人在塑胶袋上面冲过去,滑行十公尺没问题,一边滑一边自体旋转、踢腿、大叫,非常有趣。

温医师忽然想到:「难得的日子,可以植树庆祝。」于是,挖土、栽种、调位置、灌溉,大家嘻嘻哈哈,玩得很高兴。

199674日,那天是美国国庆日,所以佳禾、昱和都不用上课,在家休息。温医师和朱蒂陪着爸妈和妹妹、妹妹小孩一起上街,到了晚上,原本计画去看烟火,但是温医师的爸爸因为时差的关系,感觉疲累,想返家休息。朱蒂也不想去了,打算陪他。所以,温医师就带着妈妈、妹妹,妹妹小孩,准备一起去看烟火;而爸爸就由朱蒂载回家休息。

朱蒂一回家,只看到佳禾在客厅看电视,顺口叫道:「昱和,妈回来了。」

没有回应。

通常应该是昱和很快出现,但这次却完全没回应。朱蒂就觉得很奇怪,大人才离开没多久,心想:「昱和会不会在外面?」因为有一阵子他对盆栽很有兴趣。在后院栽种一棵小树,他说那是他的盆栽。

朱蒂又想:「他不在房内,应该是在后院照顾盆栽。」走到后院,也没看到,更觉奇怪。

再度进屋,朱蒂又叫了很多次,而且更大声,还是没有回应。问佳禾:「弟弟呢?」

「不知道,大概在楼上吧。」佳禾在客厅,没有特别注意。

朱蒂已经有点不安了,到二楼,到处看,仔细找,都没人。她心开始慌了,「他到底会跑到哪里去?」

再次来到昱和房间,里面有一个更衣间,刚刚找得很急,一下子没检查这里。这时停下来,仔细看了一眼,更衣间的门虚掩,朱蒂快步走近,把虚掩的门打开。

温医师正在和家人看烟火,忽然听到会场广播:「温医师,你必须回家一趟。」

「怎么可能?看烟火看到一半,叫我回家,只有我家人知道我在这里啊。」温医师跟妈说,我们要马上回家,大概出事了。

直接回家,还没停好车,就看到两部警车在家门口。「糟糕,发生什么事?」温医师带着疑惑的心,快步走进去客厅,爸爸、朱蒂、佳禾都不在,昱和也不在。只有两个警察在昱和房间。

「到底什么事?」

「意外发生了,你必须去急诊室。」一位警察回答。

立刻赶往医院,一路上,心中焦虑,担心,不晓得到底发生什么事,完全没有任何一点资讯。温医师心里一直祈祷,希望没事。

一进急诊室,看到佳禾哭着跑出来。医院社工先把温医师带到一个房间里,让他平息一点。随后告诉温医师:「昱和出事了,没有呼吸了。」

温医师完全不能相信,不能接受。只看到朱蒂和佳禾抱在一起哭,所有亲戚哭成一团。他整个心都空了。

社工问:「你想不想看你儿子?」

温医师点点头,随后进入一个房间,看到昱和就躺在那里。他块头满大的,感觉占满整个病床,静静的,好像睡着一样。温医师知道昱和就这样走了,但还是忍不住叫他,但昱和再也不会回应了。

当晚,地方电视台新闻报导:

今晚发生在珊瑚镇的新闻,也许会困惑家里有小孩的家长们。但该事件家长认为此事必须让大家知道。13岁的温昱和,在家里的衣柜上吊身亡。法医正在研判这起死亡事件。到底是意外,还是自杀。

第二天,在昱和书桌抽屉里发现一张声明告示,上面写着:

此房间及所有物品,均是昱和所统辖的财产,在此范围及内部物品均不可侵犯,所有物品未经持有人同意,不可随意移动,除了爸、妈、姊之外,其他人必须经过温昱和口头或其它方式同意,方可进入此房间及使用内部物品。违反此公告者,将受严厉谴责与处分。此公告于1996年7月4日正式生效,且可在无预警下更改或废除,谢谢。
温昱和
房间持有人与管理者

所有人的共同问号:为什么?

温医师回忆:「有一次在家里,我看到昱和脖子下面有一点瘀血。我问他发生什么事?他不敢讲。不敢讲我就再追问。突然想到:他可能去做了『那件事』。他很喜欢画漫画,其中很多图像,他都是画上吊图。我非常生气,大声问:『你做了那件事?』把他吓坏了。他很害怕,说不出话,只是一直点头。我不能忍受他开这种玩笑,很严厉告诉他:生死一瞬间,如果你没有逃脱,你就走了。你绝对不能再这样做了。」

「假如真的是自杀,我这个医生真的是白干了。」温医师自责:「他一直画上吊图,难道我连这种事情都看不出来,还单纯地一厢情愿以为,可能是昱和对死亡这种事太好奇了。一直想去了解死亡以后或是濒临死亡的一刹那,到底是怎样的情境。」

昱和生前有个要好的同学,来自印度,他爸爸也是医生。发生事情那一阵子,他们全家在印度,两周后,那个妈妈来探望温医师家,一看到朱蒂就抱着她,一直哭。还说:「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讲,这些小孩太聪明,有时他们在想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我的儿子曾经告诉过我:昱和有一次跟他说:很多事情都要去经历,包括死亡。死亡到底是什么滋味?没有人知道。所以,也可以去尝试死亡。虽然很冒险,但有办法在最后一刻逃开。」

朱蒂不敢相信:「怎么会有人这么傻?把这种事情拿来做实验?实在是很傻。」

所有的人难以置信:这么聪明的小孩,怎么可能去做这样的实验呢?为什么要去做这样的实验呢?

昱和非常喜欢看日本影片。朱蒂认为,日本文化很独特,跟亚洲不同,他们很强调死亡文化,重视死亡美学的观念。尤其「幕府将军」,很多切腹场景,光荣殉道,被主人光荣赐死。昱和重复看很多次,而且最喜欢看的是切腹的片段,有时一放学,他会一直重复看那些片段。
朱蒂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昱和虽然才十三岁,但他很早熟,思想上启蒙,也比同龄早,对事物的感受性很强,对知识吸收也很敏锐。难道日本文化对他产生影响,而我没有察觉到?」又想:「当时怎么没有发现,昱和可能是白天在学校受到挫折,很愤怒,所以回家会直接看那些切腹画面,来发泄他的心情。」更想:「昱和对自己死后的坟墓和陪葬物描述得那么详细,是已经从好奇死亡到憧憬死亡吗?而我没有发现,竟然还为他的报告鼓掌叫好?」

对温医师父母来说,这真是最大的打击,高高兴兴来美国看儿子和长孙,却带着悲伤回台湾。

当初在温医师家与昱和开音乐会的台湾留学生,在那一段不易度过的哀伤日子里,帮了很多忙。温医师的朋友,心理治疗师朱道申,一家人搬到温医师家住了三个月,陪着温医师一家人走过很悲痛的岁月。

昱和喜欢的小熊,温医师和朱蒂一直保留着,虽然熊的一只眼睛都坏了。而当初制作的生日皇冠,朱蒂也一直保存着。昱和刚走的前几年,朱蒂一直没有办法看这些东西,只有珍藏,收在一边,不敢看,也不愿意看,睹物思人,非常伤心。现在还好,觉得幸好东西没有丢掉。当初跟昱和一起制作演话剧的道具,很温馨的画面,历历在目。这个活泼孩子,带给温医师和朱蒂多么快乐的时光。

昱和走了之后,朱蒂好一阵子都不敢去图书馆,很伤感,因为太熟悉了。

有几次圣诞节,温医师和朱蒂捐了一笔钱给昱和就读的小学图书馆,由校方选购图书,让跟昱和一样喜欢阅读的小朋友都能有更多的书可以阅读,书的斐页也都有盖纪念章,当作是昱和送给他们的圣诞礼物。

此外,由于昱和也喜欢音乐,温医师和朱蒂成立「温昱和基金会」(Felix Wen Memorial Foundation),每年赞助六位爱荷华市立中学管弦乐团优秀的学生参加「音乐营」。该音乐营是由爱荷华大学音乐系所举办,让全州对音乐有兴趣的优秀同学参加。拿到奖学金的中学生,都会写感谢卡给温医师和朱蒂。朱蒂一直收集着这些温馨的卡片,她相信:「喜欢音乐的小孩不会变坏」,她希望这些小孩能健康平安,长大之后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昱和生前个性幽默,很喜欢开玩笑。温医师家附近有一块墓地,有一次他跟朱蒂开玩笑说:「妈,我死了以后,要葬在那的地方。这里我很喜欢,离家很近。」没想到一语成谶,后来真的发生事情。温医师和朱蒂就照昱和的意思,葬在那个墓地。

【附记】
本书所述「温医师」真有其人。
温碧谦,新竹竹东人,1979年毕业于高雄医学大学医学系,1981年担任林口长庚医院内科医师,1982年赴美深造,1987年升任美国爱荷华大学医学院助理教授,1991年任爱荷华大学台湾同学会指导教授,1995-2000年获选为全美放射肿瘤科专科医师考试官及口试官,1997年升任美国爱荷华大学医学院教授,2001-2003年担任全美放射肿瘤科专科住院医师检核笔试委员会主席。
  现任迈阿密大学医学院教授兼席尔维斯特癌症中心(Sylvester Cancer Center)主治医师,平时看病、教学、研究着述,暇时打坐、修习佛法及练太极拳。

王竹语作品《医生》(转贴来源:作者部落格)
本书是2010年10月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台湾馆】展出作品

1.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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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医生》(转贴来源:作者部落格)
本书是2010年10月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台湾馆】展出作品

第 2章 心愿

在死亡面前,机率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某种癌的发生率只有百分之一,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是百分之百。

2007年,美国佛罗里达州,迈阿密大学附设医院席维斯特癌症中心(Sylvester Cancer Center)。

「医生,我觉得好多了。」

还会主动告诉医师自己很好,让温医师的心揪了一下。这样的小孩,这样的话语,这样的表情,不管温医师遇到多少次,心都一样沉重。在大众观念里,光听血癌就知道治愈机率不大。杰克已经八年级,很懂事,也了解到问题的严重性。家属很紧张,彷徨无助全写在脸上;焦虑不安,饱受煎熬与折磨。

死亡,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人们永远无法知道死亡会改变什么,不管是自己还是家人。

「医生,我最近在做一件事,希望能顺利完成。」

理论或临床都已实证,转移注意力对病情而言永远是最佳辅助疗法。杰克每次住院都需一周以上,总共住院二十五次。一开始是化学治疗,严重掉发的他,总是戴着一顶鸭舌帽。原本他身体一直很好,后来因为化疗的副作用:呕吐、疲倦、掉发,身体一天天衰弱。但他还是很开朗,每次都很坚强。温医师试着问他在做什么,因为吸取经验,可以教其他病人;而且,如果有温医师可以帮到的部分,他也乐意寻求社工资源加以协助。

「这件事只能我一个人做,每天只能做一点,我会坚强的做下去。」

坚强并不容易。化疗过程中,为了预防癌细胞转移到脑部,要把其中一种药物打到脊髓液里,所以要做腰椎穿刺。那是痛澈骨髓的痛,但杰克从不喊痛。另一方面,因为做太多次化疗,越到后面,腰椎穿刺的困难度越高,有时还会发炎。腰椎穿刺打的位置在第三、第四腰椎,有一次温医师花了半小时,打了四、五次都打不到,请主任医师来打,他虽然只花十分钟,但也是试了四、五次才打到。因为病人抵抗力已经变弱了,伤口愈合能力当然不如正常人。再加上纤维化,所以越来越困难。

「医生,我的情形应该很难有奇迹出现吧?谢谢你一直鼓励我,现在只好看老天爷的决定了。」

因为癌症,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被迫瞬间长大,可以说出如此成熟的话。

「你正在很努力的那件事,做得还顺利吗?」温医师其实有点刻意转移话题。
「嗯,不怎么顺利。」
「怎么了?想谈谈吗?」
「没关系,不用了。」杰克虽然回绝,脸上却有一种自信,一种光采。

2002年,十四岁的杰克得了急性淋巴性血癌。

在门诊,如果很严重问题的小孩一来,有经验的医师一看就知道大概是哪里出状况。这样病人来的时候,特征是很衰弱,嘴唇惨白,那种惨白已经超越一般贫血。立刻进行验血程序,由于血癌是白血球、红血球、血小版都会出现问题,所以看完报告,几乎可以直接判定:「你得了血癌。」

小孩可能只是疲倦,或头晕摔一跤,看个门诊,被宣判得了癌症。对家属、病人,都是很大的震撼。

「医生,我昨天做化疗时,听到一个很棒的故事。迈阿密车站旁有个卖义大利面的小贩,他年纪很大了,绰号驼背。老人每天早上把小贩车准备好开张时,一定准备一百个盘子,盘子用完他就把店门关起来洗碗,不做生意。有人劝他不必如此规矩,他严肃的说:来吃面的都是要赶火车的人,如果盘子不干净,让人在火车上拉肚子,这样不行!」

「嗯。市井小民有很多令人尊敬和感动的故事,至少他没有用三桶水就解决了洗碗的问题。对了,这故事跟你告诉过我你现在正努力的事,有相关吗?」

「当然有!非常的相关!」杰克忽然有点激动了。

温医师越来越好奇:难道他的心愿是开面店?他父亲是蛋糕店师傅,莫非他师承乃父,另起炉灶,打算再创小吃界新猷?

又看到杰克来做化疗,他依然开朗,温医师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他就是那么开朗。或许是他的心愿又更接近完成吧?他还是那顶鸭舌帽,准时报到,依约出现。没有怨言,独自前来。医生护士,同感佩服。瘦弱的身影经过护理站,形象却很巨大。做完化疗又开始呕吐,极不舒服,但他也不会因为害怕或寂寞,只为了跟护士说话就按紧急铃。

谁都没有去过地狱,但如果要一般人受一次那种苦,温医师相信一般人宁愿选择去一次地狱也不要受化疗之苦。

「我早就知道化疗会有这些副作用,会这么不舒服,我家人已经因为我生病而难过,我不希望让他们更伤心了。」

这么懂事、成熟、独立,更让人心疼。

后来杰克做骨髓移植,高剂量放射线和化学药物一下去,不只癌细胞,正常细胞也杀死。之后再把正常骨髓注进去,这段期间免疫力很差,又必须继续化疗。住院其间,高烧不断;肺部有感染,免疫力很低。

温医师去看杰克,心想,他如此毅力对抗病魔,一定也有自己的法子,完成心愿。忍不住问:

「你的开店计画进行得如何了?还顺利吗?」
「开店计画?我要开什么店?」
「你不是要开面店吗?」
「没有啊!」他笑了,笑得真灿烂。
「这样啊。你别卖关子啦!跟我说你的计画,让我也分享你的喜悦。提示我一下吧!」
「上次我就说了啊,这事只能一个人做。」
「再多提示一下。」
「嗯,越想快点完成,就可能越慢完成。」
「一个人做的事,要慢慢做,每天做一点,越快就会越慢?」温医师还真的越来越好奇。
「不知能不能成功,所以还是先保密。医生,难道你没听过,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杰克神秘一笑,不再说话,似乎对自己独力完成心愿充满自信。

当杰克病情减缓,院方停止化疗。停止化疗之后,持续追踪一段时间,又复发了。

又复发,再从头开始治疗,恶梦又开始。命运又逼他把所有过程再复习一次。又开始打化疗,一星期来一次,之后每个月来一次。

温医师又去看杰克,他似乎更虚弱了。温医师当然也不敢问他的心愿完成与否。

「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得癌症就好了。」

温医师的心开始微微作疼。杰克的病,五年存活率很高,他从发病到现在也已经超过五年,所以证明其实化疗是有效的。但每种化疗药物都有其治愈率,一般介于百分之三十至四十之间。换言之,有百分之六十至七十没效。以淋巴性血癌而言,打完化疗,癌细胞消失是常有的,杰克的情形也是如此。本来他经过治疗一段时间,癌细胞完全清结。在他化疗的一断疗程告一段落之后,从血液里面已经看不到癌细胞,病情减缓。

「我身体我自己最清楚。当我知道自己得癌症的那一刻,我以为我死定了。刚开始一直吐,渐渐看不到,后来连听都听不到,越来越疲倦、越来越痛。」

温医师也感黯然,告诉他:「未来也许有新的疗法。」

「也许没有吧。」杰克冷冷的说。

冷漠的回答不是绝望,是对生命的透彻领悟,是异于同龄青少年的成熟和豁达。温医师很清楚这点。

杰克躺在床上,别过头去,不再言语。但他的表情像是说:「医生,你去陪其他病人吧,别担心我。」

又过了三天,温医师再去看杰克。

「医生,癌末病患有人自己好起来的吗?」

他终于问了。温医师相信任凭一个人再怎么对死亡洒脱,还是会期待奇迹。他还有什么事放心不下?啊!是了,他的唯一心愿,最后的愿望。看来他似乎也渐渐意识到,心愿已经来不及完成。温医师很镇定告诉杰克:「在医学史记载里,偶尔也会有癌症自动消失的奇迹,这实在是难以解释。在全世界的科学文献报告中,这种病例约有好几百例。没有人怀疑这是假的,但机率太低了。」

「是不是病人自己的免疫机制突然变得很强,使癌细胞不再扩散或转移?」

「可能是,可能不是,不得而知。有的人癌瘤八、九公分大小,预后不好,但术后追踪十年,他还是活得好好的;也有的病人,癌瘤很小,不到二公分,但已有转移。因为癌症毕竟还是有其个别差异性,所以有些人癌瘤虽然很大,但他的免疫系统很强,一有少数癌细胞出现于血液或淋巴系统中,马上就被歼灭,没有机会转移。」

「所以……人生,还是要靠运气的吧。」叹了一口好长的气,表情漠然,不再言语。

杰克住院的时候温医师细心照顾他,后来用四、五种抗生素,情形都没有改善。从种种迹象和各类医学影像、数据,他整个人已经很衰弱了。

有一天杰克跟温医师说,他想回家。温医师问他为什么,他说他知道,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他连生命最后一刻都如此镇定。温医师不再说什么,只是为他祈求,祈求奇迹出现。温医师无法继续治疗,帮他求神来医治。生命的尽头,医生也无能为力,只有交给神。
人都会死,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伴随死亡而来的事。所以人面对死的态度就很重要了。死了之后就一切结束?死亡之后还有永生?温医师是佛教徒,希望杰克乘愿再来,如果他离开,希望他的灵魂得到安息。虽然杰克没有宗教信仰,但是温医师把信仰的力量带给他。

杰克回家之后,第二天因肺部感染无法控制,呼吸衰竭,离开人间。

十四岁发病,二十岁去世。杰克太健康、太年轻、不应该这么早死。十四岁到二十岁,一个人一生的黄金岁月,但他却在医院里度过,在死神的阴影下度过,在一次又一次的化疗中度过。默默承受一切,自己来医院,自己做化疗,自己照顾自己。

记得杰克曾说:「你永远不知道死亡何时会找上你。」温医师回答他:「没错。这就是我们无须惧怕死亡的原因。」温医师知道他很害怕,也知道他从不害怕;也许对他而言,死亡从未真正开始,也没有结束。最后,他离开了,带着遗憾,带着未完成的心愿,他就这么离开了。从这个病床、这个医院,以及温医师的生命里。

一个月后。

杰克的母亲忽然出现在诊间,送了一本书给温医师,他一看封面,不禁一愣。

作者是杰克。

母亲告诉温医师,孩子在生病期间,意识到自己不久会去世,所以立志要写一本书。书稿完成后,孩子献给母亲,温柔的说:「我把化疗过程中,医生护士为了鼓励我而说的动人故事,加上我的心情,如何面对癌症,都仔细写下来。我本来就喜欢观察人,喜欢交朋友,和人互动。这本书可以帮助有这样生病小孩的人家,版税也可以帮助自己的家人。」

原来,杰克的心愿是写一本书。而他终于完成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他精神极度痛苦的时候,他做到了。完成这样的书,意味他必须再一次镂刻自己的痛苦,那是一个难以到达的境界。因为,只有当自己能完整陈述伤口时,伤口才算痊愈。

疾病不只夺去,也能给予。温医师面临的虽是病人的死亡,却常常当成是自己的,透过病人,温医师感到生命的重要,感到生命真正的意义,也感到生命的尊严。这并不是说医生多么懂得体会生命,而是觉悟到生命是多么脆弱,自己原来是多么渺小。看尽生老病死,无常人生,温医师发现不管人们再怎么努力面对人生的苦难,苦难还是会以不同形式出现;苦难是永恒的,然而比苦难更永恒的,是亲情,是家人无怨无悔的关爱,是永远以一颗平静柔软的心去面对生命。

王竹语作品《医生》(转贴来源:作者部落格)
本书是2010年10月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台湾馆】展出作品

2 .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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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医生(转贴来源:作者部落格)
本书是2010年10月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台湾馆】展出作品


第3章  考试


每个人一生,都要经历很多考试。求学时代的考试,似乎很难熬,但事过境迁,蓦然回首,这些曾经令自己无比苦恼的考试实在比不上人生后来的无形考试。对温医师而言,他生命最严酷的考试是丧子之恸。事实上,温医师面对的都是癌症病人,只要一家之中有人得癌症,对全家人而言就是一场严厉的考试。而对于癌患本人,更是生命最艰难的考试。有些考试我们临场表现不好,事后拼命懊悔,损失的比考试的当下还多。有些考试之后我们不检讨也觉得无所谓,结果下次同样考试一来,我们的表现还是一塌糊涂。别人的考试有时不是他自己的事,会影响到我们,反之亦然,我们自己的考试也会波及他人、连累他人,当然更有可能荣耀他人。相对于那些我们预先知道的考试,有些考试根本是临时抽考,看命运抽到谁,谁就得乖乖应考。只是,命运的考题,我们往往一考就倒。

躺在治疗台上的苏菲老太太,左顾右盼,神情紧张。她正在接受模拟照射,两腿张开,很不舒服。

模拟照射不是实际的放射照射,是先用X光来定位,计算之后才正式照射,目的在于更精准抓到癌细胞的位置。如果直接照射,病人会受到多余的放射治疗,对身体造成伤害。

模拟照射方法有两种:一是用电脑断层摄影,画出肿瘤位置,之后在电脑上呈现3D立体效果,加以整合,算出放射治疗的范围和方向。一是用普通X光机,像照射胸部X光那种,直接定位,这是比较老式的定位方法。

温医师走进来,握住苏菲的手:「很紧张?」

七十五岁的苏菲死命点头。她单身,独居,先生早已去世,有两个儿子,一在加州、一在德州。

「这种照射很普通,你放轻松就好,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苏菲皱着眉说:「治疗台太硬了,而且,机器的声音弄得我很不自在,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形。」

2007年1月,苏菲上完厕所,在擦拭的卫生纸上看到鲜红血液。她很紧张,立刻找她的家庭医师。初诊结果,肛门里有一无法判定的小肿块。再到肠胃科,做直肠内视镜,结果发现离肛门口一公分的地方有个三公分左右的肿块。经切片,送到病理科,确定为肛门癌。

「这跟过去我常常穿太紧的内裤有关吗?」苏菲问。

「应该没有。」

「是不是因为过去我常便秘?」

「跟便秘应该也没有关系。」

「我四、五年来,常常放栓剂,有没有关系?」

「应该也没有关系。」

温医师看苏菲情绪还算稳定,直接建议她:「最好的治疗是放射治疗加化学治疗。」

「如果我都不要做呢?」

「那只有切除肛门,然后做一个新的人工肛门,但通常病人会觉得不自在、不习惯,尤其是刚开始时。

苏菲的儿子们要她同住,但她不想麻烦儿子,所以没去。她对自己得了癌症这件事的接受度还算很高。有些人是完全不能接受。

「你有把结果告诉你的儿子吗?」温医师问。

「没有。」

「为何不讲?」

「讲了也没用。他们又能怎么办?他们一定会马上过来看我,看我,他们又不能做什么,只是
更难过。我看到他们难过,自己也更难过。搭飞机,浪费钱;请假,会被扣薪。」

温医师停顿了一会,似乎是在思索该怎么回应。

苏菲又说:「我爸体弱多病,中风二次,最后还死于肺癌,死前非常痛苦。

我妈一直没恢复过来,仿佛心跟着爸爸死去,只剩下身体还在世上。我叔叔又是癌症,大肠癌,病到末期,有一天突然吩咐他孩子,把存在银行的现金全部领出来,总共领了二百多万美金。他把全部钞票换成十元钞,扎成一大叠,二百多万现金堆放在卧室里。墙角、书柜、桌子、衣橱都堆得满满的,每天盯着那些现钞看,陪着那些现钞睡。因为那是他毕生血汗所赚来的钱,既然无福享用,那就多看几眼吧。看不到几天就离开人间了。」

苏菲眼神望向好远好远的远方,没有尽头、也不需要尽头。说起自己亲人的遭遇,极端平静,没有自怜,好像说别人家的事。

对苏菲而言,说出亲人离开的经历似乎让心情舒缓不少。

温医师随后问:「你来复诊,生活上有人照顾吗?我是说,洗衣服、居家环境整理、你的三餐问题,这些事你都有人可以依托吗?」

「你说这些事,我都可以自己做,不必麻烦别人了。」

「你平时有可以聊天的朋友吗?」显然是相当独立的老人。

独居老人,朋友不多,对苏菲来说,真正可以谈的朋友,两年前就过世了。

温医师又问:「那你平时除了自己照顾自己,还有跟什么人比较常来往吗?一起做一些事的朋友,比如打桥牌、运动、或是散步、去超市购物什么的。」

「三只猫。」

「邻居呢?」

「其中一位,还算满常来看我。」

「那你要好好保持联络,因为你一个人住,也许需要她的帮忙也不一定。」

做完模拟照射,苏菲从诊疗台慢慢坐起来,温医师请她签放射治疗同意书,同时解释放疗与化疗可能出现的副作用:由于肿瘤在肛门附近,所以照射部位在下腹部,可能造成腹泻、皮肤发炎,泌尿道不舒服,频尿、下腹阵痛想拉肚子,恶心,呕吐;此外,放疗会让人比较疲倦。

「那并发症呢?」

可能出现的并发症:尿道狭窄,膀胱容量变小,直肠受损造成肠道阻塞。温医师一一详加解释。

「用直线加速器做放射治疗吗?」苏非忽问。

温医师微微一惊,这虽然是极普通的医学仪器名称,但从一个老太太口中说出,还是颇令人意外。随即想:「她的家族之中,已经有两人得过癌症,所以她当然知道治疗癌症的仪器,也有这方面的常识。」说道:「直线加速器比钴六十的能量强、精准性高、治疗效果更好,如果不算病人上、下或翻身等固定部位的时间,一般治疗时间约不到五分钟,而且不会产生痛苦,适用于所有癌症,渐渐取代钴六十。」

「那直线加速器的附件呢?是光子刀?三度空间立体定位放射治疗仪?」

温医师更惊讶了,莫非眼前这位看似寻常的老太太竟是医学前辈,而且还跟自己的专业有关,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不知是慎重还是怕说错出糗而被当面指正,温医师刻意放慢语气:「直线加速器有『动态楔形滤片』、『多叶式准直仪』两项重要附件。这是因为肿瘤通常呈不规则形,在治疗上为保护正常组织,当照射部位的厚度深浅不均匀时,可加上楔形滤片使剂量分布平均,不伤及正常组织;而经由多叶式准直仪的电脑控制,更可任意制造出需要的治疗形状,不像以前用铅制模型,费时费力。至于你说的三度空间立体定位放射治疗仪,是直线加速器的最新特殊治疗附件,俗称放射刀或光子刀,是最进步的肿瘤治疗方式之一,可造福肿瘤病患。」

苏菲又问:「治好机会多大?」

温医师心里觉得有趣:「问完了治疗仪器,现在要问治愈率了。」回答说:「肛门癌治好机率很大,你的情况是第三期,算早期。治愈率百分之五十以上,有些报告是说百分之九十。从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九十,范围很大。至于说,你是属于哪一个百方比,很难讲,主要牵涉到诊断后的心情。你如果常常做放松式的运动,心情保持乐观,开始吃健康食物,越努力去做,你的存活率就越往百分之九十那边靠。如果自暴自弃,不做正面性的事情,那你的存活率就会往百分之五十那边走。」

「什么健康食物?」。

温医师慢慢解释:「化疗阶段,体内癌细胞被杀死,但治疗过程中,体内好的组织也一并被杀死,所以需要蛋白质。蛋白质的功用是修补体内组织,放疗、化疗期间,很多细胞都会受到伤害。治疗后,蔬果多吃,糙米也多摄取。此时蛋白质摄取量,只要足够供给身体需要,尽量不要超过身体所需,摄取过多蛋白质,对肾脏是种负担。」

「我听过另一派说法,不要动物性蛋白质,用大豆或其它植物性蛋白质。」

「嗯,其实要诀很简单:越均衡越好,什么都要摄取,但都不要太多,要记住:如果营养已经足够,还刻意去增加营养,那不是很好的做法。再好的东西,量超过,就没那么好了。」
苏菲低头思索,又问:「我听过有人说,治愈率有可能是百分之百。」

温医师右手往天花版上一指,轻轻一笑:「这要问祂才知道。在医学里,没有一件事是百分之百的。」

「其实我有去看书,我记得书上说,是百分之七十。」

温医师越来越惊讶,坊间健康保健书籍很多,但苏菲看的是两本医学院学生必读的教科书。其中一本还是一个知名药厂出的书,内容是帮助癌症患者治疗、预后。

至此,温医师不只惊讶了,可说是吓一跳,心想:「怎么那么巧?应该说好险,我讲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九十,你说书上写百分之七十。」正想解释,苏菲说:「我还看过哈佛大学医学院的网站,上面有一些资讯,我都仔细读过了。」

「百分之七十算是相当高的机会,所以你在治疗期间,提起勇气,每天准时报到,一定会活得更好。」

对话结束,苏菲签同意书,她注意到温医师看她是左撇子,笑着说:「全世界只有9%是左撇子。有趣的是,这个比例从远古以来就没改变过。考古学家检视一万年前的岩洞壁画而得出这个结论。」

温医师「嗯」了一声,若有所思。他看着苏菲,苏菲从温医师双眼看到自己:「聪明、沉着、安静。」

只要有人如此坚定看着你,你会产生自信。这种信心对于对抗癌症,是多么必要且重要。

一个独居老人,非常有独立性。很不想麻烦别人,甚至自己得癌症,都不告诉自己的孩子。温医师忍不住想:「这样到底好不好,很值得商榷。」

知道如何接受别人帮助,是非常重要的。

对苏菲而言,至少要让孩子知道,让他们对妈妈的爱可以流露出来,有机会报答妈妈。如果隐瞒不讲,有一天孩子还是会知道,癌症患者的时间是会用完的,那时与妈妈相处机会更少,子女会不会怪妈妈:「为何你当初不讲呢?我们本来可以有更多时间相聚的。」请假、坐飞机,儿子很愿意,而且这么久没见了,当然很希望多陪陪妈妈。

平时,也要有几位知心的朋友,不管多少,如果身体有万一,身边的朋友还是可以提供最直接、迅速的帮助。

令温医师体会更深的是,对自己的身体要很关心。现在资讯如此发达便捷,任何医学常识在网路上都找得到详细说明。相对的,医生就要更用功了,万一不小心,很久没复习的东西记错或讲错,有些病人会立刻质问:「书上、网站明明不是这么写,你是记错,还是忘了,随口说说?」甚是还有更难缠的病人,医生可能要先翻翻书,再去跟他对话。不然一下子被病人考倒,那就糗大了。

温医师又想起梅兰芳说过:「戏要常带三分生。」意思当然不是说只学到七分就上台,而是全盘掌握之后,仍然要虚心,警觉。当自己觉得「很会了」,演出注定粗糙。   
     
医生在读医学院经过无数考试,进入医院;就算当实习医师,也要考医师执照;就算考上执照,日后也要参加专科考试。但这些考试,有时还比不上病人或家属的考试难应付。

肛门癌最好的治疗方法是化疗加放疗。治愈率很高,可以到百分之七十。苏菲个性太独立,只有一个较好的朋友,其他都很少来往。她所在意的,就是她的宝贝猫。把家里安排好,心爱的猫要吃的东西准备好,又弄了干净的盆砂,猫会自己处理大小便。一切就绪,苏菲住进医院,准备做化疗。

没想到,就在化疗当天早上,苏菲告诉温医师:「我想,这次先放弃,以后再说。」

温医师不惊讶,苏菲不是第一个临阵退缩的病人,他只想知道原因,知道原因就好办了。

原来苏菲考虑很久,还是决定放弃化疗,宁愿陪猫。化疗要住院四天,苏菲的三只猫已经陪她很久,有的十多年,最少也有八年,她就是放不下心,无法专心去住院接受化疗。人跟动物产生感情之后,这种感情的忠诚度不下于人与人之间。

温医师当然知道,拖越久,对身体越不好。但他也清楚,眼前的苏菲,独居老人的精神依托就是三只猫,三只猫对她而言是三个朋友,她已经失去健康的身体,正因如此,她承受不起任何会失去精神依托的风险,当然,也不愿承担。

苏菲自己也有这样的认知:「当你只相信一件事,它就会变得非常重要,这东西如果没了,你顿失所依,就会立刻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所以宁愿陪猫,放弃化疗。

「你别为我担心啦,」苏菲反过来安慰温医师,「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但是,我已经想清楚了。就好像一场比赛,你好想参加,也好想赢,可是没想到这比赛竟然比太久了,你觉得太辛苦,想放弃,可是又不能放弃,最后比赛结束,你松了一口气,只有一种感觉:比赛终于结束了。」

苏菲的内心,其实充满矛盾。她对猫的强烈不舍,正是她对思念孩子的感情投射。孩子来,她
高兴,看到孩子担心,她难过。她说放不下猫,所以暂时不做治疗,其实内心更多的是想一个人安安静静陪着猫,过完她剩下的人生。

「如果,我确定你的猫可以得到照顾,你愿意来接受治疗吗?」

「温医师,有时违背自己原则去做事,是很困难的。」苏菲不知怎么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活得比猫久。

「我们部门里有位技术员,他家是开宠物店,我可以请他帮忙,照顾你的猫,我想,他是非常乐意的。」

苏菲笑了,「真的?你是为了劝我来化疗才这么说的吗?否则怎么这么刚好,你有病人需要化疗,她的猫要人照顾,你的部门就有人家刚好是开宠物店的,可以帮忙照顾,这,这太巧了。」虽然略微质疑,但声音掩不住喜悦。

「是真的。请放心做化疗吧,我会请同事帮你照顾猫。」

苏菲笑了。

「奇迹只发生在祈求者身上。可能一切都有安排吧,」温医师也淡淡一笑,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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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我们每个人都看过显微镜或望远镜,显微镜是从大看小,望远镜是把小看大,不管是为了要看清楚细部还是把远方看清楚,当我们眼睛一凑上去,透过镜片,我们想看的东西一定是模模糊糊的。这时候,我们用手转一下镜片,对准焦距,我们想看的东西,瞬间变得好清楚。得癌症就像用手转一下镜头,对焦,这个小动作虽小,但眼前的东西一下子全部清楚起来了。所以,与其说是癌症让个性改变了,不如说是癌症让人们把人生看得更清楚,分辨出人生最重要的事物。

温医师对着六十二岁的汉斯,慢慢的、详细的解释病情现况,这是他的个性,也是他的风格。在沉稳的语气中,给人安定的力量,温和的肢体动作,给人完全信赖感。

汉斯得了淋巴癌,六周前,他完成一次阶段性疗程,这是他第一次回诊。

淋巴癌可以大略分为最良性、最恶性、中性三类。再细分,可以分成十几类。如果病人运气好,较良性的淋巴癌,不积极治疗都可以活八、九年。较恶性的淋巴癌,用各种药物治疗,都无法有效控制,有时甚至要做骨髓移植,幸与不幸,在诊断结果确定的一刹那,就已决定。同样是淋巴癌,但结局是很不相同的。

汉斯打断温医师的解释,问:「常听到所谓的『另类疗法』,有用吗?」

「不是有用或没用,而是看病人的癌症情况是属于哪一种,每种情况都不同。如果恶性,但属于中等程度,经过化学治疗,就算没有完全治疗完就开始用另类疗法,我也听过成功的例子。」

近几年来,西方人对中医越来越有兴趣,汉斯也想过,尝试中医疗法。因为他听很多中医说:「吃我的药,真的有癌症病人治好了。」

「其实是看中医师的运气。」

「运气?中医师治愈癌症为什么跟运气有关?」

温医师眉头稍皱了一下:「能不能治愈,取决于病人的淋巴癌是不是那么恶性。如果中医师碰到良性淋巴癌的病人,只要碰上两个,中医师会很振奋。因为良性淋巴癌,不治疗也可以活八、九年。而这个中医师却可以宣称:『中医可以治疗癌症。』这个病人变成他的活见证。病人吃中药,病情未恶化。身边的人以为是中药的功效发挥。但大家不知道的是,病人的癌是属于非常良性的癌,不积极治疗也有很好的存活率,还以为是因为中医治愈的。」停了一会,表情、语气都慎重许多,「事实上,一般民众不了解,不同癌症有不同状况;就算同一种癌症,也分很多期;也因为良性、恶性不同,治疗结果也不一样。」

汉斯是良性癌。因为良性,变化反而更复杂。约有三种:

第一,已经扩散,而且扩散到全身,但因为是良性,病人可以活八、九年。如果温医师做局部照射,用处不大。

第二,如果还没扩散,淋巴癌停留在局部,因为是良性,温医师用放射治疗把局部地方全部照好了,这个病人可以完全治愈。完全治好之后他可以活二十年、甚至三十年。

第三,已经扩散,但没有扩散到全身。八、九年后,还是会过世。治疗起来,拿捏不易,有一点赌的味道。看病人愿不愿赌一赌。

汉斯刚好介于中间,可治疗,可不治疗。

最麻烦的情形就是这样。病人一方面愿意赌,一方面希望自己一定要赢。但全世界哪有希望自己赢结果还真的赢的赌局呢?

温医师会诊其它科的医师后,进一步做出对汉斯最有利的诊断和治疗。淋巴癌可分四期,他是第二期。如果是第一期,一定做放射治疗,如果是第三期,一般不做放射治疗。第二期还可以考虑做放射治疗,因为它还在局部。

一周之后,汉斯的太太凯蒂陪他回来复诊。汉斯看来比之前更开朗,心情不错。帮他检查完,没有复发,复原状况比预料中好,这是医生、病人和家属最乐意见到的结果。

「你接下来日子会更好过,心情要更放松,人也要更乐观。让好的细胞活得更好,你这样可以活得更久,活得更长。」温医师轻拍了一下汉斯的肩。

「日常生活照护来讲,会很难吗?」凯蒂问。

「方法很简单,饮食正常,不暴饮暴食。肉类少吃,不是完全不吃,量减少,脂肪摄取也减少。蔬菜水果,尽量多吃。五谷杂粮,更好。一定要适量的运动,培养一些嗜好。这些都是最基本的,让心绪平稳,让健康的细胞继续维持活力。」

凯蒂看起来很年轻,才四十岁左右。听完温医师讲完养生之道,凯蒂笑说:「他现在比较能放松。」

「真的?」

「没错。」汉斯大力点头。

生病前的汉斯是工作狂,早上七点工作到晚上十点。事情没做完,一定不回家。回家前,一定
规划明天的事。准备明天,就一定会想到后天;计画后天,不能不算到下周的事。所以明天的事永远计画不完,更别说算不清变化。

汉斯经历二次婚姻,工作狂的他,第一次工作到失去太太。这次,没有失去太太,但差点失去生命。他曾经觉得自己是个不够完美的父亲。他每次去公园、去学校、去任何地方,不管看到任何爸爸带小孩的画面,相处都那么融洽。好像这些爸爸都有一本手册,教他们怎么带小孩似的。

「跟以前相比,现在有什么改变吗?」温医师问。

「到了下午,有些事还没做完,我就会放一边,先回家。这在过去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周末、周日,也比较少去办公室,比较放松,在家做自己想做的事。」

温医师一言不发,很专注聆听着。他知道这种改变很不容易。六十二岁,一般认为应该退休,好好去玩,享享清福。可是,直到汉斯生病之前,还是每天从早上七点工作到晚上十点。他是经理,他的部门最讲求效率;而当他越被要求效率,他越是精神抖擞,全身亢奋。可想而知,要从这种性格改变,是非常不容易的。

「现在的确改变很大,平常喜欢做些什么休闲活动?」温医师问。

「我喜欢看看书,也喜欢看电影。偶尔陪太太散步,还有两只狗。帮狗洗澡也是乐趣。」
温医师看了凯蒂一眼,不禁想:「他太太也像他宠物一样。」又问:「为什么现在你会放松下来,不再跟过去一样?」主要用意是让汉斯自己说出来,多说一点,可以走得更深,发现内心更深层的东西,对放松自己,绝对有更多帮助。

「或许是淋巴癌,让我觉得人生并不是我想的那样。」汉斯的语气变得有些伤感:「这大概是全世界最好笑的讽刺,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没抽过烟,我不喝酒,除了忙一点,我敢说生活绝对正常,饮食适量,连保存期限最后一天的牛奶都不喝,还常常运动。积极工作,让我全身充满活力。一个对工作充满活力的人,不是会影响贺尔蒙分泌、影响新陈代谢?对身体也可算是帮助吧!没有什么事情让我特别烦心,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人生幸福。我是健康的化身,可以当代言人,可是我却得癌症。」

汉斯看了凯蒂一眼,继续说:「而且,我妈妈活到九十七,我爸活到八十八。我一直认为,我应该可以活到九十岁,绝对没问题。没想到我忽然得淋巴癌,或许,这让我重新思考,还要不要继续这样拼下去。这大概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凯蒂握了一下汉斯的手,汉斯又继续说:「这个影响是很大的,温医师,我相信你的病人,只要是得了癌症之后,人生观都变了。改变的原因就是,我们一直认为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竟然眼睁睁、活生生就这样发生了。很多人因为这样的刺激,有了新的开始。」

温医师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完全认同,又问:「还有其它原因吗?」

汉斯似乎是在让起伏的心情平缓一点,一时没有回答。

「我先生的公司,以前倒闭过。」凯蒂说。

「多久之前?」

「以前他在纽约工作,他为公司卖命二十五年,没想到公司忽然倒闭。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可以领到一笔退休金。因为公司倒闭,结果只领到百分之三十。他亏了很多,打击很大。」

受了这么大的打击,还能持续之前的工作狂热,可见汉斯是一个毅力非常坚强之人。

所幸,二十五年间,孩子的教育费也解决了,房子贷款也全部付清了。汉斯自己还有一些存款,加上股票,经济状况也算不错。新工作在迈阿密,所以举家搬迁。五年多以来,又是早出晚归。公司倒闭不但没让工作狂收敛一点,反而更加倍工作,他从不让别人帮他决定怎么做除非他自己想那样做。直到得了淋巴癌,才慢慢调整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汉斯又说:「我发现,癌症不但强迫我思考什么是人生最重要的事,而且强迫我做出最正确的思考。很多人得癌症之后,第一件发现的事就是:跟家人相处时间,原来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多。就我自己来说,我很惊讶对于所爱之人的了解竟然如此少。我也想起有人将痛苦比喻为『上帝的扩音器』,意思是说,上帝透过疼痛警告我们,表示我们还有救;还有救的时候如果不自救或让别人来救,那最后连上帝也救不了。」

「所以啰,预防胜于治疗,老生常谈,却是最有效的保健之道啊!」

汉斯又说:「我们每个人都看过显微镜或望远镜,显微镜是从大看小,望远镜是把小看大,不管是为了要看清楚细部还是把远方看清楚,当我们眼睛一凑上去,透过镜片,我们想看的东西一定是模模糊糊的。这时候,我们用手转一下镜片,对准焦距,我们想看的东西,瞬间变得好清楚。得癌症就像用手转一下镜头,对焦,这个小动作虽小,但眼前的东西一下子全部清楚起来了。所以,与其说是癌症让个性改变了,不如说是癌症让人们把人生看得更清楚,分辨出人生最重要的事物。」

温医师点头赞许:「汉斯,你说得真好!」

汉斯苦笑:「我宁愿运气不要智慧。」

其实,这么良性的淋巴癌,汉斯还有时间可以活。可是八、九年之后,没有人可以保证。很多事情根本不是自己能掌握或预测。但只要对人生有重新体认,珍惜现有时光,一切都已足矣。
凯蒂说:「温医师,你先别夸奖汉斯,他前一阵子常说,得淋巴癌之后,感觉就像失去了一部份的我。」

「如果失去的正是你不需要的那一部份呢?」温医师看着汉斯。

汉斯笑了,「有人不用工作就可以生活,当然也有人只工作而不需要生活。得癌症之前,只有在工作中的我才算是真正的休息,埋头工作我才有安全感。但即使再让我工作一千年,我也想不到,是癌症,使我找到真正的自我。」忽然露出有点无奈的表情,所以干脆自己换个话题:「如果存活率是百分之五十,那表示一半的人会死,是吗?」

「我都是看好一半的人会活。」温医师语带轻松。

「你只是在安慰病人吧?」

汉斯说对了,或许温医师在安慰病人。但温医师如果不安慰,那他该说些什么话呢?他只告诉病人事实,但病人想听到的是:「我会好起来吗?」、「我能痊愈吗?」、「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汉斯又说:「温医师,你别看我现在这么平静,可以侃侃而谈。你知道吗?当我知道得癌症时,我很激动。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癌症?我好像只能等死,什么都不能做,可是我想做的事反而比我没得癌症前更多。于是我很生气,但是不知道该向谁发脾气。得了癌症,我发现,等死远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我信上帝,但又恨祂让我得癌症,毁了我一生。我好气,因为一切都完了。我这么努力,努力了一辈子,一生的奋斗都没意义了。终于有一天,我躺在床上,我忽然了解到:你既然要信你的神,就不要因为你受的灾难而怪祂、对祂生气,任何人都一样。」

看来汉斯已经经历了「悲伤的五个阶段」(five stages of grief):

第一阶段,否认。
对于突如其来的巨大事件,没有办法在瞬间接受,所以一定是完全否认,这时候,大脑会停止接受讯息,加以保护自己。有些人反而会表现得更积极、乐观。延长工作时间,高声谈笑,全不在乎,好像没发生过事情。

第二阶段,愤怒。
会怨天尤人、会恨、会气:「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有些会有暴力倾向,甚至自残。

第三阶段,企图寻求一线希望。
一直在接受与否认之间打转,通常不会很快绕出来。做各种尝试,不断说服自己。

第四阶段,沮丧。
整个人垮了,心理建设完全被摧毁,所有支撑的力量全部粉碎。可能会有忧郁症或其它心理伤害。

第五,接受。
完全接受事实,就是只有接受事实,内心平静。

当一个人花了大量时间与精神去对抗病痛,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自我修复能力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可以自行抚平任何伤痛的境界。

许多人都是从工作中,获得生命能量;受到肯定,所以更拼命工作,从其中得到自我价值。如果突然大病一场,一下子放松,有的病人会进入忧郁期,因为忙碌一生,最后得癌症,所有撑住生命的骨架瞬间垮掉,这时候注意心态调适就很重要了。换言之,既然过去维系汉斯的生活、撑起他生命的冲劲和动力已大量减少,所以温医师告诉汉斯夫妇:「汉斯,现在你能放松,当然很好,享受你的新生活,做你喜欢做的事之余,一定要发展一种新嗜好。用新嗜好去接受挑战,不断去尝试。绘画也好、摄影也行,你每一次做这些事情,你都会觉得很高兴。让自己保持冲力,这样一来,生命会产生另一种冲力。从过去的壳子跳出来之后,有一个新的东西让你觉得人生有意思,把你的生命撑住。」

温医师是肿瘤科医师,比一般医师更直接面对死亡。看尽生死,他发现:深化对人生意义的体悟,几乎是所有癌症患者的自我考验与成长进程。很多人在知道自己得癌症之后,知道时日不多,开始活得更积极。找出更多想做的事,赶快去做;让自己人生结束之前,有一个完美句点。

此外,温医师喜欢和癌症病人分享一部电影「活着」:

一个在政府机关的科员,做了四十年的公务员,就在他准备退休前夕,诊断出胃癌,大概只有半年可活。他重新检视这四十年的公职生活:四十年来,每天都是家里到办公室,从办公室回家。他才开始重新仔细想:「这一生曾经想过要做哪些事,现在只剩6个月,能做什么?」
从这里出发,他不再是旧的他,他的人生是全新的、积极的、正面的、正确的。他不但想自己要做哪些事,也想为别人作一些事。他发现,社区需要一个小公园。由于他在政府机关做事很久,知道怎么跑公文,于是他自己努力写了无数次公文,终于争取到一小块地,改建成公园。他过世后,全社区的人都来他的葬礼。他用最后的生命,把一个公园计画实现了。

晚上,温医师在书房静坐,思索汉斯成为工作狂的原因:

很多人无法从工作狂解脱,主要是来自父母亲的要求。从小被要求做家事,做不好可能被责罚,或是一定要做完才可以吃饭睡觉。这种无形中形成的压力,累积下来更可怕。一直训练,到最后自己都忘记自己是怎么被训练出来。只是觉得,一直做会很愉快;没有做,会有一种不安。渐渐地,工作变成一种习惯,没有下班,生活等于工作,慢慢培养出这样的工作狂性格。

另一种情形有可能是,小时候很贪玩。因为贪玩,没有去做某事,闯了祸,而且是大祸。造成小孩心性上,非常后悔;在此之后,发愤图强,绝不再嬉戏。对于自己之前的贪玩,很可能立下一个很严厉的规矩:事情不做完,绝不睡觉。一旦他开始这样做,做出一些成绩来,人家越赞美,变成一种良性循环,正向反应,他做得更起劲。到最后,他也忘了当初这股动力是从哪里来的,他只知道:事情不做完,不睡觉;或是事情没告一段落,他会非常不安。

然而,癌症对汉斯冲击太大,终于使他自己开始调适,找出生命意义,这样就是很正向的发展。

「一方面不认为自己的生命还久得很,一方面要以一种轻松的心情去过日子,要放松,要适时享受。这是很不容易的。」温医师一直这么认为。

王竹语作品《医生》(转贴来源:作者部落格)
本书是2010年10月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台湾馆】展出作品

对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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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医生》(转贴来源:作者部落格)
本书是2010年10月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台湾馆】展出作品

第 5 章.


我们的行为,对外的情绪反应,是过去所有经验的累积。可能复杂的程度,连自己都不知道,也无所察觉。直到某天,某人,或某事件的触动,造成我们情绪极大波动:恐惧、愤怒、慌张、抗拒。我们或许才会恍然大悟:过去或许自认的微不足道事件,竟然在心底深层不知不觉生根、发芽、茁壮、开花、结果。要找出负面情绪源头,要先找到根源,切断联结,才能让负面情绪减到最小。

安妮在五年前开脑,取出肿瘤,诊断为良性,所以不需进一步治疗。

两年前,脑瘤细胞跑到脊柱,长在腰椎,问题大了。

这是四十五岁的她第二次手术。经由手术,把转移到腰椎的良性细胞拿掉,之后也没有再接受进一步治疗。

去年十一月,安妮发现走路渐渐困难,立刻回诊,电脑断层与磁振造影都显示:脊柱的良性瘤细胞又继续长大了,压迫神经,造成行走不便。于是再度手术,但这回病理报告出来,幸运之神没有再度眷顾她——肿瘤转为恶性。

温医师接到这位病人后,从磁振造影发现安妮整个脑部的脊髓液,还有整个脊柱,从颈椎、胸椎、腰椎、荐骨,都有癌细胞。因此,她要被照射的部位,包括脑部和脊柱全部,是放射种瘤科最复杂的照射法之一。温医师沟通完毕,取得安妮同意,准备明天进行模拟照射。

第二天早上,安妮依约来到医院。简短寒暄后,模拟照射开始。

如果模拟照射做得不好,日后治疗会受影响。所以温医师必须非常小心,一方面是怕有些部位没有照到,一方面又担心有些部位照射剂量过多。脊柱是很重要的器官,稍一不慎,会造成病人半身不遂。

安妮平躺,脸朝下。整个脑跟脊柱分三部位来照。放射技术师双手捧着像果冻一样的胶状面模,慢慢走着,好像端一碗随时会洒出来的热汤般地小心翼翼,步步为营,面模在他手上晃来晃去,安妮觉得很新鲜有趣。

面模是为了固定治疗部位,以便照射时保持身体完全不动。其原理是利用塑胶在温度超过八十度时,极度柔软,可塑性高,让它稍微冷却,罩在脸上,形成脸形。等面模温度回到室温,固定成形,于是就有了脸的模型。再用螺丝固定在治疗台上,以固定病患头部。发明面模的人,申请专利,获利极高,因为以放射肿瘤科而言,面模消耗量很大。

当放射技术师要把面模往安妮脸上按时,她下意识抗拒,用力摇头、双手乱挥。温医师知道,第一次做这样头形模具的病人,或多或少会不习惯,于是再次向她解释:「面模无毒无害,也不会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压在脸上不过是像她把热毛巾往脸上敷一样。」

安妮坐着休息,深呼吸一下,随即躺下。放射技术师小心翼翼把面模靠近她,但还没碰到脸,安妮又极度抗拒,立刻从治疗台上坐起来,这样一来,她无法被固定。温医师只好暂停,思索着要不要继续进行。

正思索着,安妮微觉不好意思,请温医师再试一次。这次面模是压到脸上了,但一压上去,她很紧张,受不了,立刻站起来,温医师只好拿下面模。

后来又试一次,情形还是一样,放射技术师先离开了。

「不好意思。」安妮有点不自在。

「没关系。」温医师表情很轻松,企图缓和安妮情绪。

「是不是有什么药物,可以让我心情稳定下来,接受模拟照射?」

「嗯,药物有很多,也很有效,但先不要跳到药物,先想想办法。」温医师明白,被面模罩住,全身不安,这可能是「幽闭恐惧症」。

「安妮,我个人学打坐,而且对于心念的运作,颇有掌握。是不是让我找出你如此惧怕的原因?」

分析是为了找出原因,找到原因就是跟它和平共存,和平共存之后就有机会战胜。

当然,这不是温医师的工作范围,应该是精神科医师,或是心理治疗师的工作。但他认为助人不是责任,是一种让自己更愉悦的生活方式。

而对安妮来说,她完全不排斥找出内心恐惧的原因。温医师缓慢的语调、诚恳的语气、渴望助人的真诚眼神,在在都令她有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固然是因为几次医病互动下来累积的良好印象,更仿佛自己遇到一位老朋友,可以很轻松自然分享一些事。

安妮喝了一口水,慢慢的说:「虽然只有罩住头部,但那种感觉就像你整个被包住,无法逃开,马上就产生很大的恐惧。」显然认为这是她最不愉快的经验。

「这种没有办法逃开、被包住的压迫感和恐惧感,以前有过吗?」

「如果说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恐惧,应该是二十二年前,那时我正在参加考试,证券交易师的执照考试。」

原来安妮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证券交易师,但她没有执照。她那些同事,没她那么聪明、资历不如她的、比她更不用功也没她学得好的,却早已取得执照;当然,有些人不擅考试,一考就失常。有些人则是「考试型」,平时表现还好,一考试必有超水准演出。

安妮越怕,就越不愿面对。身边朋友纷纷劝她:「没有问题,你考,一定过。」、你只是太紧张了。」「你太在意了,别在意。」「你一定会过的。」

不劝还好,越劝安妮得失心越重,心理障碍越深:「万一我又没过,怎么办?比我差的都过了。我要是再不过,很丢脸。」越这样想,越怕去考。

温医师问:「你愿意说一下证券交易师的考试情形吗?因为我没考过,想听一下,增加了解。」

「那一年,我下定决心,准备好好去考,郑重告诉自己:这次一定要成功。一进教室,主考官说:开始考,大家不准离开,直到时间终了,所有人考完为止。」

这几句话,就把安妮的心整个绑在一起,让她发生恐慌症。毫无预警,突然很不舒服:心跳加速、全身冒汗、呼吸浅而急,全身发抖,注意力无法集中,最后只好离开考场。这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从此之后,不断发生恐慌症。

「那时你的感觉,」温医师问,「我的意思是,你走进教室后,什么感觉?」

「我只知道自己走进了一个教室,就是不能离开,不能逃走。」

「不能逃走?不能逃走可以留在原地啊。为什么不能逃走会让你这么紧张呢?」

「我也不知道,紧张就紧张,我说不出原因。」似乎很理所当然。

「是不是你想起了什么事?」

「也没有想起什么特别的事吧?就是很紧张。」

「回到你刚刚说的好了。紧张是因为不能逃走。那你觉得,如果一逃走就会发生什么让你更不
愉快的事吗?」

「嗯,妈妈从小要求完美,全部的考试都要A+,没有A+就会受到严厉的责骂。责骂之后是处罚,所以我从小非常用功,深怕考试考不好,我有一个姊姊,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姊姊也是超优秀,所以无形中也形成压力。而我又要做弟妹榜样,所以是双重压力,逃不开也甩不掉。」

原来害怕面模是因为想起了进考场被「罩住」的感觉,而再往上追,这种进考场的庞大压力感来自妈妈。

温医师继续往上追:「如果你辜负了妈妈的期待,会怎样呢?你觉得自己会有什么反应?」
安妮回忆:「我的双重压力,就是来自我的家人。我承受着压力,上了大学。念了两年,就不念了,决心到纽约闯天下。妈妈当然很失望,因为我完全背离妈妈的期待。到了纽约,为了证明自己不像妈妈想的那么糟糕。开始严格自我要求,那是一种苦行僧、自虐式的自我要求,每一件事都要做到完美。一不完美我就非常不安,我自己不知道不安的来源,但我就是很容易比一般人感到不安。」

温医师轻轻点了点头,只听安妮继续说:「今年年初,我再度挑战证券交易师的执照考试。我告诉我自己,这次我不能再考砸了。我真的不能。家里每个人,周围每个人,都在谈这件事,好像她们只关注这件事。再考砸了,我就是失败者。你能想像连续六年没考上吗?六年,太荒谬了,太……可悲了。我好矛盾,一方面我拼命想证明自己可以通过考试,可另一方面我不想再花一天的时间去考试;因为,万一我又失败了,那只是再一次向所有的人证明自己有多可悲罢了。」

面对不可知的未来,尤其在考试的节骨眼,越不想去面对,就越害怕去面对,越害怕去面对,就更不想去面对,恶性循环,永无止境。考试这种事,不管资质多优异,不论准备多充分,没有人可以百分之百说自己的结果就是原先预料的一样。

「安妮,你的情况让我想起台湾早年大学联考,家长对孩子期望很高,使得孩子考完之后,很多人到了三十岁、四十岁、甚至五十岁还在作噩梦:考试要到了,怎么办,我还没准备好,很紧张。」温医师放慢说话速度,「家长要求孩子有好表现,是很正常的。在如果是孩子容易紧张、恐慌的情况下,千万不可有绝对态度,因为一旦要求绝对,孩子心灵伤害很大。整个心会好像被绑住,当然就产生恐慌症。」

听到这里,安妮心情稍微放轻松,「我外公是一个很严肃,对子女要求很严格的人,我妈妈深受其影响,所以任何事都要求完美,不到完美,就会非常不安,极度痛苦。我外公超严厉,很可怕;一瞪眼,小孩很紧张。」

温医师点点头:「可怕的不是责罚,是未知。不知道自己等一下会遭到怎样的处罚。那种未知造成的不安和恐惧才是最折磨人的。父母亲的行为在小孩身上会重现,你的妈妈受到严格家教,自我要求完美,结果就是,妈妈对你也要求完美;演变下去,你要求自我完美。」

言谈至此,安妮对温医师说:「原来我这么怕被戴上面模,是因为想起以前考试,走进教室,那种被罩住,不能离开的感觉。」

「那你觉得,考试的压力,为什么让你不敢、不愿意戴面模?」

安妮想了一下,回答说:「考试这件事,迫使我在瞬间去面对,而且一定要面对我最惧怕的不完美。如果考不好,马上把自己贬得很低。事实上,是过去被妈妈贬低的经验一直在,所以即便是妈妈不在身边,压力依旧,被贬的挫折还是在、无法承受……」

「念头是一个念头带到另一个念头的。」温医师忍不住打断,补充说明。

「对。经你这么一说,我很同意。刚开始,面模套上去,那种被罩住的感觉就像我以前考试的时候进考场被关住的感觉;被关住的感觉又让我想到当年离家,大学辍学、辜负父母亲期望的过程;辜负双亲又使我想起成长过程的自我严格要求,期待落空的伤害,慢慢追溯,我好像就找到自己这么害怕被戴面模,那种整个被罩住可怕感觉的原因。」

温医师点点头,安妮又说:「你所谓一个念头带到另一个念头,大概就是我刚说的那样吧。」

「正是。两个念头之间中间的线,称为系缚,系缚越强烈,反应时间越短。

一般人套面模不会怕,是因为『面模』和『恐惧』之间没有任联结,当然无从怕起。而你,过
去被关在考场的压力把『面模』和『恐惧』联在一起,你当然会怕套面模。」

「像我这样,面模一盖上我的脸,我马上起情绪反应,可见系缚很强。我的脸一被罩住,我就一下子就想起过去被关在考场的不愉快经验,反应非常强烈。」

「系缚越少,越容易在第一念头引发第二念头时,用抵制的方法切断。」温医师补充。

安妮若有所思,不发一语。

温医师让她沉殿、消化。因为他知道,意念经过导引了之后,中间系缚会变淡,变淡了之后安妮就比较自在。如果再继续,可以把中间的系缚完全切断,让她完全不会受到恐惧。但那要花较多时间,因为必须把过去所有与恐慌症发作的有关经验,每一个都让它浮现出来,一旦浮现,系缚变淡,变细;变淡变细,要切断就容易。切断系缚,一个念头不会和另一个念头联结,联结不生,第一个念头虽然产生,但是它无法引出下一个念头。

温医师再补充:「中国有句谚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为什么会怕草绳?是因为看到草绳就想起被蛇咬的恐怖经验。一般人看到草绳,根本毫无感觉,更别说怕,因为没有东西把自己和『怕』联结在一起。可是被蛇咬过的人,看到草绳,想到被蛇咬过;一想到被蛇咬过,极度害怕。是『被蛇咬过』这个经验,把『人』和『怕』联结在一起了。要切断联结,就一定要先找到联结。」

大约半小时后,温医师把面模放上去,安妮就不再那么恐惧。她已经到了可以控制自己恐惧的阶段。但要到念头完全不生,毫无恐惧,非常自在,宛若无事,很不容易。因为心的运作,太复杂了。

终于顺利取了模子,安妮如释重负,心情轻松,但更多的是惊喜,似乎完成了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气象一新,境界不同。

安妮笑了:「这种『逆溯法』,还真不赖!」

「我们的行为,对外的情绪反应,是过去所有经验的累积。可能复杂的程度,连自己都不知道,也无所察觉。直到某天,某人,或某事件的触动,造成我们情绪极大波动:恐惧、愤怒、慌张、抗拒。我们或许才会恍然大悟:过去或许自认的微不足道事件,竟然在心底深层不知不觉生根、发芽、茁壮、开花、结果。要找出负面情绪源头,要先找到根源,逆溯回去,切断联结,才能让负面情绪减到最小。」

「你不妨出书,把帮助别人的经历让更多人知道,分享出来。」

温医师淡淡一笑:「我个人因为打坐的关系,这方面很有心得。刚刚是『导』,导引你的心念。让自己看见情绪不安的源头,找出原因,把它化掉。如果把情绪比喻为大浪,大浪之下有无数暗流,暗流就像小气泡,所谓的导就是:每找到一个相关的念头,一小股的暗流就被化掉。无数的念头经过导,暗流就越来越少。所以浪就变小,浪越变越小,就变微波,导到最后,念头不生,风平浪静。」

「如果照你说的原理,自己任何负面情绪,不管是生气、沮丧、害怕,都可以慢慢往上追,然后找到源头,切断联结?」

「是啊!找到造成心念起伏的原因,切断联结。让自己的心更平静,减少负面情绪。」

「这样啊,以前实在没听过。」安妮既觉新奇,又感钦佩。

「所谓到最后只看事情原貌,当面模盖上来,只是『面模盖上来』这单纯事件,你不会再联想到以前进考场被关住的不愉快经验,其它所有情绪反应,都是多余。」

「真不容易呢!」

「是不容易。人所有当下情绪的反应都不是单一原因的,是过去到现在各种情境一直累积,直到因缘和合,触动之后发生现在这种情绪反应。我经常帮助病人,心念导引,回溯心念,往上追,看看自己会有这么大的情绪反应,深层原因究竟是什么。在过程中,许多人领教了一生向往却难以达成的美事:重建心灵。」

「重建心灵?怎么重建?」安妮眼睛一亮。

「人们在很多事上宽恕别人,但在某些特定的事上很少宽恕自己。这样对自己太严格了,没有任何好处。透过心念观想,想想自己为何有如此大的情绪反应,如此一来,我们也想通了一个道理:宽恕别人,其实是放过自己,让自己不要一直陷在那样的仇恨情绪中,那真的太痛苦了。」

「或许吧,在你看来,宽恕他人是一种荣耀,但很多人不需要这种荣耀。」

「那我为何要因为别人不能理解或接受,而去改变我认为对的、有意义的事呢?」
安妮和温医师相视一笑。

看得出来安妮已经释放很多。这一条联结面模与过去考试的线,大概被化掉三分之一,但还有三分之二还在那里。

「如果要继续谘商下去呢?」安妮很有兴趣。

「那我要收费了。」

两人又相视而笑。一般医生都是讲治疗的技术性,病是怎么发生,应该怎么治疗,很少医生愿意深入病人内心。不愿深入的原因可能是医生认为那不是他的专业,又或是病人根本不愿意讲。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需要帮助,需要有人拉他一把,扶他一下,确保他没事。确保他准备好,可以继续走下去。」温医师如此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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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我们都以自己的方式来理解这个世界,并认为那种方式是正确的。

晚上,温医师照例沏一壶好茶,静静阅读。

书房电话响起:「温医师,我是曼斯德的爸爸,他又住院了,因为癌细胞又长回来,医生正在帮他开刀,开完刀会在加护病房待一个晚上。」

电话那头传来费南多的声音,虽然急促,但还算平静。温医师想,也许费南多早就知道孩子的癌细胞会有复发的一天,所以心理有准备,语气才可以这么不焦躁。

但是,永远有准备也永远准备不完,因为再怎么准备也无法让自己的心,少痛一点。

电话中,温医师了解状况,略加安慰后,挂上电话。回忆起曼斯德第一次来找他的情形:

十岁的小病人主诉颈部与背部会酸痛,2005年6月,诊断确定,曼斯德得了肾脏癌,脊柱受到癌细胞压迫,严重的时候会下肢瘫痪,大小便失禁,属外科急诊。

马上送进开刀房,打开脊柱,清除癌细胞,使脊柱不再受压迫,促进血液循环,保持运动功能。一般这种手术,很难把癌细胞拿干净,所以做完之后往往需要进一步的放射治疗。

一年之后,癌症复发,曼斯德的左肾摘除。周边组织看起来干净,追踪治疗。没想到,左肾腔的外侧,又长了一个很大的肿块。13×10公分大。罕见的巨大肿块,外科医师不敢拿,送到放射肿瘤科,询问能否做放射治疗。

一般来说,这么大的肿瘤,放射治疗效果有限。温医师告诉费南多夫妇:「我会尽最大的能力。因为附近组织以前被放射治疗照射过,所以如果要再度照射,困难度会很高,而且容易有并发症。不管怎样,我先帮你们治疗。」

2006年初,经电脑追踪发现,复发的部分又变大。四月开刀,把所有癌细胞拿掉,曼斯德被送到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做化学治疗。温医师其间一直还是有跟曼斯德及其双亲联络。

隔天一早,温医师来到病房看他的「小」朋友。

「温医师,你好吗?」开完刀的曼斯德,大眼睛一眨一眨,双眼晶亮,清澈无比,凝视之下,几可见自己影像。难怪有人说,透过小孩的眼睛可以看到自己的灵魂。

医生都还没开口,曼斯德先反问医生好不好,一般小孩比较少这样。费南多夫妇从古巴来到迈阿密,为了治疗小孩,费南多勉为其难找了一个工作,暂时住在小舅子家。

温医师跟曼斯德聊天之后,发现他反应奇快,聪明绝顶。

「温医师,你喜欢篮球吗?」

「你是说打篮球?还是看电视转播?」温医师是教授兼主治医师,平时很忙,不管是打篮球或看ESPN,都不太有时间。

「我很喜欢打篮球。」曼斯德脸上闪过一丝光采,「我的命中率几乎百分之百,真的,没骗你。」

「哇!那很好。」

「我一天打六到八个小时的篮球。」

温医师笑了:「一天打六到八个小时的篮球?你是职业球员?你打CNBA吗?」

轮到曼斯德笑了。他知道继NBA之后,WNBA是女子(WOMEN)NBA,温医师说自己打CNBA,是NBA的CHILDREN(儿童)组。他喜欢篮球,疯狂投篮,所以越投越准。他的运动功能其佳无比,是天生的运动员。可是脊柱手术之后,运动功能降低,每次投篮都会痛。

「我以后不能打篮球了,对不对?」曼斯德忽然问。

温医师的心揪了一下,想想,先岔开话题吧,「你最喜欢哪一个球员呢?」

「湖人队的大前锋何瑞,」又补充说,「他现在转到马刺队了。」

「他也跟你一样,投篮神准吗?」

「何瑞比我准多啦。你知道吗?他有一个女儿,叫艾旭莉,跟我一样,也生病了,在休斯顿的小儿科治疗中心治疗,她的病,也很难治。」

原来曼斯德的老师出了一份作业,题目是「我最喜欢的偶像」。可以是电影明星、政治人物、歌星、运动名人等。每个学生要搜集资料,上台报告。

温医师一边专注聆听,一边问:「你知道他们家的故事吗?」他不催曼斯德,让他自己慢慢说故事。

「嗯。」曼斯德应了一声,然后很有精神的继续说:「艾旭莉是何瑞夫妇的第一个孩子,她出生时,被判定缺少部分染色体。医生说,那是很严重的病,所以何瑞夫妇甚至不敢为她取名字,因为他们认为,小孩的名字似乎不会用很久。当时的何瑞太太吓到无法说话,甚至不敢对这小生命有所期待。艾旭莉出生的前六个月都在医院中度过,直到现在仍得常回院治疗。」

温医师想:「仍得常回院治疗,难怪曼斯德说她跟自己一样。」

「现在的艾旭莉已经可以推着完全没有阻力的四轮车稍微走动,就像老人一样,她必须慢慢地让自己身体往前倾斜,然后慢慢地推动这四轮车,在医院复健部的人行道上缓慢前进,何瑞夫妇总是在她后方,充满喜悦,也充满担心。」

温医师知道艾旭莉的病是一种罕见重症,父母必须非常小心地照顾,因为她的身体非常虚弱,必须紧紧跟着她;然而,再怎么小心,这小女孩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像其他小孩一样活泼了。

正想着,曼斯德又继续:「何瑞太太说,这就是人生,我会面对它的。她每个星期二都会开车送艾旭莉到休斯顿的小儿科治疗中心,当车停在医院停车场时,艾旭莉开始哭,何瑞太太抱着她,乞求她下车,但艾旭莉拒绝下车,停在他们车后方的车辆,望者前头的车并猜想着:他们到底下不下车呢?」

「这就是人生,我会面对它的。」癌症与家属常说的一句话,从一个十岁小男孩口中转述出来,力道还是那么震撼。

曼斯德看了温医师一眼,温医师点头嘉许。曼斯德说:「何瑞觉得,不只是复健,平时的日子对艾旭莉而言也很难受。比如假日,家里总会有许多亲戚来访,孩子们到处跑来跑去、高声玩耍,而何瑞夫妇能做的,只有告诉艾旭莉其他小孩子正在干嘛,但艾旭莉却无法做同样的事情,这种日子使何瑞比艾旭莉更难过。」

温医师知道曼斯德为何特别讲这段,因为他手术后不能打篮球了,看到同龄小孩在运动,一定很羡慕。

「何瑞的难过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门外的温暖总不断传进来。何瑞说,街坊邻居都知道艾旭莉的情况,他们也都把艾旭莉当成是自己的小孩一样,摸摸艾旭莉,亲亲她的额头或脸颊。」

温医师点点头,重病症的病童会受到各多周遭人的关爱、疼惜,那是给父母最大的鼓励与支持,但有时那的确只会让父母更难过。

曼斯德又继续说:「何瑞太太则不认为很多孩子来她家,会让艾旭莉更不快乐。她认为艾旭莉总是很快乐,其实艾旭莉无法分辨自己跟那些小孩子有什么差别,何瑞太太认为这样也好,她可以更平静的照顾艾旭莉。」

这真是温医师诊间最奇特、最让人感动的景象之一。癌症病人的故事本来就是很感人的,但是,由一个十岁癌症病童说出另一位重症病童的故事,更令温医师心中有着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受。

温医师心中很清楚:如果你十岁得癌症,切除一个肾,开过四次刀,身上挂着一颗十三公分的肿瘤,做过化疗、做过放疗,你不可能是十岁了。

曼斯德已经够大了,会自问「为什么是我?」;但是,他的偶像,NBA明星球员何瑞的一句话让他停止了问题:「好吧,就喜乐的接受吧。」

接受吧。虽然曼斯德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别的小孩子不一样;他的父母为此伤心,多希望曼斯德经过治疗,还是可以跟其他小孩子一样,但也许这就是上天给的,因此曼斯德的父母也接受一切。

温医师轻轻拍了一下曼斯德的肩:「谢谢你说这么好听的故事给我。曼斯德,你知道吗?如果我是你老师,我一定给你的报告最高分。你是在湖人队的网站上看到这个故事的吗?」

「是在何瑞的网站,洛杉矶时报的网站也有。」

蜜拉贝儿是曼斯德的妈妈,在过去四周疗程中,与温医师互动密切而良好,非常信任温医师。蜜拉贝儿每一次来,说话都小小声的,眼眶红红的。讲到伤心处,忍不住啜泣,一直拜托温医师,希望可以治愈。

「我们只能把它控制。希望可以控制越长、越久,越好。」温医师安慰,「医生不会许下自己达不到的承诺,但我可以很肯定告诉你,会详细告诉你所有的状况,也会建议最好的治疗方式。手术后,恢复是需要时间的,是一种学习的过程,你们夫妻需要耐心,帮助曼斯德,没有双亲的支持他一人无法办到。」说话的同时,温医师更注意到:瘦弱的蜜拉贝儿,手臂有明显瘀青。心中微微觉得奇怪。

又过了一段时间,温医师开始教曼斯德打坐的方法,他想:「曼斯德很聪明,现在外科手术、化疗、放疗都试过了,曼斯德体内还是有一堆癌细胞。在所有可用的方法都用了之后,试试打坐,应该不错。」

打坐与佛学讲的「观身」,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观身过程中,把整个身体慢慢放掉;于是,在温医师的教导下,曼斯德开始练习观身:从手指到手掌,到前臂,到上臂,肩、颈、头、脸、胸、腹。有「小周天」、「大周天」两种方法,温医师耐心解释。

曼斯德学很快,直接在门诊部练习「小周天」静坐初步:

食指→颈→头→前颈→胸→腹→丹田(丹田在肚脐下方四个手指宽,往腹腔内十公分处。其实丹田是意念的观想,非实体的存在,有人说如钱币大小,有人说如拳头大小。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观想。在丹田观想越久,对观身过程越有帮助。尤其像打太极拳时,丹田带动全身,有很大功效。)→会阴(会阴是指所有阴气会合的聚点。男性在肛门与阴囊中间处;女性在肛门与阴道中间处。)→尾椎骨→后荐骨→尾闾→腰椎→胸椎→顺着腋下→由下面慢慢走到手指→小指→无名指→中指→食指→手掌。

这样走一圈,因为曼斯德非常投入,他自己感到,整个气血忽然活起来,胸部里面一阵热。「哇噢!」他太惊喜了,身体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

有了第一次容易进入打坐境界的经验,曼斯德非常投入。可能是因为他天生运动细胞好,学起运动也特有天分。

2006年9月,曼斯德复诊,检查结果:腰部肿块全部消失。温医师也非常意外,13公分,那么大的肿块,经过四周的放射剂量,绝对不可能消失无踪。看到温医师如此惊喜,曼斯德也告诉他,父亲有特地去找另类疗法。温医师想,巨大肿瘤竟可在短时间内迅速缩小,或许是免疫法、静坐,加上放射治疗,三种功效全部发挥出来的结果,他也为曼斯德高兴。于是温医师又教曼斯德「大周天」的静坐方法。观想一个部位越久,该部位的气血越旺:

手指→手掌→腕关节→前臂→肘关节→上臂→肩膀→后颈→后脑杓→头的顶端(百汇:所有阳气集中的聚点)→前颚→两颊→舌尖(微顶上颚)→前颈→胸部→腹部→大腿外侧→脚的外缘→到第五脚趾(最小)→顺着第五、第四、第三、第二→大脚趾→脚的内侧→小腿→膝盖→大腿内侧→会阴→尾椎骨→尾闾→腰椎→胸椎→顺着腋下→慢慢到小指→无名指→中指→食指→手掌。再重新开始。

9月过后,圣诞节马上到了,温医师买了礼物,打算去曼斯德家。那天,他特地挑了会翻滚、旋转的电动玩具跑车送他,曼斯德开心极了。

好不容易跟曼斯德碰面,温医师又教他太极气功:「站桩抱球」。如果把气血弄得通畅一点,可以活络全身。先练「起手式」,调和呼吸与身体肌肉。但是曼斯德背部经过手术,很多姿势对他来说很困难,所以温医师试着以比较简单的方式向他说明。

又讲解了一些要诀,温医师发现费南多和蜜拉贝儿一直没出现,于是告诉曼斯德:「你慢慢练功,如果背痛或腰痛就不要继续,千万别勉强,痛就停下来,玩车子。」曼斯德用力点头。

温医师走到客厅,蜜拉贝儿也从厨房来到客厅。他觉得她稍微变瘦了,但手上还是有瘀青。蜜拉贝儿注意到温医师已经不止一次看着自己身上的伤,温医师不说,是等自己说出来。她显得有点不自在:「我打扫的时候,不小心撞到桌角。」

虽然身为一个肿瘤科医师,但温医师深厚的医学训练、专业的医学知识、与那么多癌症病童家属接触,在在都使他认为:那不是打扫受伤的。蜜拉贝儿是被揍还是真的只是单纯打扫受伤,绝逃不过温医师的双眼。

温医师怀疑费南多对蜜拉贝儿家暴。有些施暴者打对方时,从不打脸,只打对方的背后跟两侧。这个家庭的状态温医师是很了解的:费南多失业,常和蜜拉贝儿起冲突,争执不断,费南多体格壮硕,令人担心蜜拉贝儿的安危。

蜜拉贝儿一再解释:「手臂瘀青疼痛,是在清洁沙发下的地毯时,不小心扭伤的。」

「你跟你先生关系好吗?」

对于温医师的一再关心,蜜拉贝儿原先是非常感激,但他一直关切,蜜拉贝儿觉得这个医师似乎有点捞过界了。其实温医师很清楚父母的感情对重症病童的影响,所以才会不断关切。但蜜拉贝儿显得有点开始防卫,问:「你到底想问什么?」口气有点严厉。

「只是聊聊,关心一下。如果我的问题让你不自在,我就不问了。」

「不是自在不自在的问题,我先生对我好不好,跟我儿子病情有关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关心我是不是受虐?」

「我不是做结论,我聆听,我协助,我建议。我会帮你,真的。但是,你要先信赖我。虽然我是种瘤科医师,我知道很多机构可以帮助你,这样做,不止保护你,也是为了曼斯德好。人们不该活在恐惧中,恐惧那些原本应该爱我们的人。我们都是为孩子好,避免意外,不是吗?」
「你永远都无法避免意外。」蜜拉贝儿很平静。

温医师一再表达关切之意,但蜜拉贝儿言辞闪烁,这让温医师更加怀疑。家暴受虐者的言语、表情、应对,还是会透露些端倪,不管再怎么隐藏,对一个专业医师而言,他的敏锐度、判断能力可以得到很准确的合理怀疑。

看着温医师的热情,蜜拉贝儿沉默良久,自从孩子生病以来,她在医院进出多次,知道医院若怀疑有家暴事件,要立即通报相关单位。如果她再不说,可能会被通报。于是缓缓说着:「我十五岁那年,有一天,我在厨房,嘟嘟忽然进来。嘟嘟是我养的一只暹罗猫,它对我和家人非常重要,我们视它为家庭的一份子。我看到嘟嘟嘴里叨着一只死金丝雀,我一看就知道,那是隔壁史密斯夫妇养的。在他们家后花园的柱子上,挂着漂亮的鸟笼,那金丝雀每天愉快的跳来跳去。他们对这只金丝雀非常好,很宝贝。有一次,那金丝雀生病了,史密斯夫妇的小女儿甚至请假不愿去学校。」

温医师「嗯」了一声,很仔细地继续听着。

「看到嘟嘟嘴里叨着那只金丝雀,我知道嘟嘟闯了大祸,如果史密斯夫妇知道了,他们一定会通报动物管制局,嘟嘟会被送走。我知道我必须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我轻轻地从嘟嘟口中接过死金丝雀,轻轻拍了拍嘟嘟,要它别害怕。然后我把沾满泥土的金丝雀洗干净,再用吹风机吹干,走到隔壁史密斯夫妇后花园,确定没有人看见,打开鸟笼,放回金丝雀,让每个人一看就相信金丝雀是自然死亡的。」

「这样做,倒也是一个方法。」温医师也不禁暗暗佩服蜜拉贝儿的机智。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上床睡觉,心想,只要过了今晚,什么事都没有了。正想着,我父母来我房间,说史密斯夫妇刚刚来过。史密斯夫妇说,他们家金丝雀在三天前自然死亡之后,就埋在后院;很显然,不知是谁把它挖出来、洗干净,又放回鸟笼。」

温医师轻轻一笑,「然后呢?」

「从那天起我就学到一个很重要的观念:事实的真相,永远比人的想像,要来得更离奇、更令人难以置信。」蜜拉贝儿也笑了。

「我还会去看曼斯德,一方面为父母亲打气,一方面为小男孩加油。我还要一直鼓励他,他是非常勇敢的。」温医师离开蜜拉贝儿的家,心里这么认为。

王竹语作品《医生》(转贴来源:作者部落格)
本书是2010年10月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台湾馆】展出作品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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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这是最困难的决定,对即将死去的人很难,但继续留下来的人也不容易。死去与活着,容易与不容易,生命中最大的差异竟然可以差这么小,小到令人难以抉择。

「你得了癌症。」

六十三岁马克教授出了小车祸,以为到医院敷个药,包扎一下,顶多打一针,就可以回家。但一检查,右大脑中间的颞皮层发现一个异常讯息。再经核磁共振造影,结果相同。于是临床诊断,推测最大的可能是癌症。

紧急送到神经外科开刀,拿掉部分肿瘤。很不幸癌细胞是长在运动中枢,难以动刀,如果硬拿干净,会半身瘫痪。所以神经外科医师只拿了部分的组织,接下来就靠化学治疗跟放射治疗控制。

当温医师接到马克教授时,仔细看了他的病历。看了几页心里就有个底:「这个病人状况很不乐观。」

马克夫人很痛苦,她的痛苦不难理解。老教授得的是一种非常恶性的肿瘤:多形神经元母细胞癌,一年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五年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一。多形神经元母细胞癌是星状细胞瘤(astrocytoma)的第四级。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分类,脑部肿瘤可分为十类,星状细胞瘤只是其中一类。这种瘤的分类跟一般身体癌症不同。不像肺癌、膀胱癌、胰脏癌、摄护腺癌依癌细胞转移程度分第几期(stage),多形神经元母细胞癌大多不转移。所以星状细胞瘤又依细胞的恶性度分四个等级。第一级(pilocytic astrocytoma)细胞分裂得慢,良性,多好发于年轻人,预后相当不错,有百分之九十的病人可活超过十年以上。第二级(well-differentiated astrocytoma)也很常见,也较良性,活个五年、十年不成问题。第三级(anaplastic astrocytomas)就比较恶性,三到五年,第四级(glioblastoma multiforme)最恶性,一年。所以是以恶性程度来分,而不是以癌细胞转移状况而区别。

「我跟先生认识后相恋五年,然后结婚,到今年四十五年,从我跟他在一起算起,总共五十年了。」

虽然痛苦,马克夫人很平静,但温医师很清楚,这种身遭巨变展现出来的宁静,有时比哭喊式的歇斯底里更震慑人心。

住院期间,不止是马克教授现在的学生,以前的学生也来看他,一批一批,没有间断,他们都来看教授,一个即便是躺在病床但仍威严十足的教授。

温医师为马克教授设定八周疗程,前四周都很顺利,但治疗到一半,出现严重问题:病情恶化。

疗程设定正确,治疗方式正确,用药正确,但结果却与预期相反。细查原因:马克教授不想活了。

一百一十公斤的马克教授,每一次治疗对他而言都是一次折磨:由于他左半身已不听使唤,每天治疗时间一到,五名彪形大汉,四人分站两侧,抓其四肢,一人扶头,把他从病床扛到转运床,推到放射肿瘤科,再从转运床扛到治疗台。治疗完毕,再从治疗台扛到转运床,推回病房。一天一次,一周五次,折腾下来,疲惫不堪。

除了行动不便,更大的问题是排泄。虽然他没有大小便失禁,可是每次要上厕所,非常痛苦,又是另一番折腾。后来护士教他用尿布,马克教授穿上之后,连下床都不愿。没有人知道他包尿布,可是他觉得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在看他,他觉得自己很陌生,不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自己,只是一个「包尿布的教授」。

失去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自我,接连的心理状态,更会表现于外在行为。虽然病魔缠身,行动不便,但意识清楚,脾气仍在。马克教授知道预后不好,开始反抗,拒绝治疗。每每到了治疗台,把固定器拉掉,乱扯管线,大发脾气。用仅可使唤的右手,猛力挥舞,狂劈手刀。
想到太太,他想活下去,四十五年的婚姻不会也不可能说走就走;想到太太,他不想活下去,以免拖累太太。

「你如何救一个连自己都不想救的人?」温医师开始打算着下一步。

马克夫人自与丈夫认识以来,一直都听他的意见。从花园该种什么花,超市买哪一种牛奶,到小孩出生时取名字,不管大大小小事,她就是完全听丈夫的。马克教授的责任就是想好答案,然后告诉太太。但是今天,他却告诉太太一个她难以执行的指令:「我不要接受治疗了,希望你能了解,我想回家。我现在也许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丈夫,但我还是有我的决定。」

留不住的人,流如注的泪;在马克夫人心底深处,时间静止。

随着死亡而来的东西,比死亡更可怕。

「我生病以后,一个晚上会醒七、八次,我醒了,也不敢叫别人。每天晚上都这样,我觉得心好痛,我的人生,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卡住了。我压力很大,因为身边每一个人都在关心我,我当然也愿意做任何让他们心里好受一点的事,我也很努力,但我真的没办法;我做不到,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怎么当我自己,因为我都不认识现在的自己了。」

本来是主宰时间的主体,生病之后,主客瞬间异位,时间凌迟生命。看着老教授,温医师真觉得:他是强者,他是弱者;他在诉说,他在聆听。

「我住院以后,常常回忆从前的事,那时,我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我的动作也跟着变慢了。可是我心里很清楚,我的人生并没有因此而变长。这是全世界最悲惨的错觉。」

温医师想:在这些日子,马克教授仿佛看到生命的终点,终点又把他拉回起点。在两点之间,在生死之外,他渐渐成了他自己最熟悉的陌生人。时间带走了回忆,回忆也带走了时间。

夜就这样深了。

「如果你要死,你会想死在这吗?」马克教授依然不合作:拒绝化疗、拒绝放疗、拒绝吃药。他的不合作立刻反应在病情上:脑瘤变大,水肿更厉害,压迫神经,使他行动更迟缓。

病情恶化之后,外科医师建议做第二次手术。

手术?还是回家?

「我用尽所有方法,只想死得有尊严一点。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一个人只有接受死亡,才能拥有生命最后的尊严。」

马克教授的儿子及时赶到,他是一家大银行的经理,坚持爸爸一定要接受手术。他的信念很简单也很坚定:「就算生命要放弃我,我可还没打算要放弃生命。」他的生命哲学可说是简短却超强有力:「就算是一只坏掉的手表,一天也准过两次。」

始终没有表达出很明确、强势意见的是马克教授的女儿,她是一所大学的副教授。她深爱爸爸,想顺从爸爸;但放弃治疗,就此回家,又不甘心,万一有奇迹出现呢?

马克夫人不忍心丈夫再挨一刀,继续折腾。虽然她不知道这样认为是对是错,但她就是不舍。在不忍与不舍之间,天人交战,饱受煎熬,身心俱疲。温医师对她说:「身为一个医师,我必须告诉你,他不是在昏迷的状态下做的决定。身为你的朋友,我相信你知道怎样做才是对他最好。」

「坚持一件事不等于那件事就是值得坚持的,结局或许不会像你所想的那么好。」马克教授声音微弱却坚定。

这是最困难的决定,对即将死去的人很难,但继续留下来的人也不容易。死去与活着,容易与不容易,生命中最大的差异竟然可以差这么小,小到令人难以抉择。备受尊敬的教授,不是不能接受癌症,而是无法承受失去尊严;他年轻时受过的伤,造成的痛,折腾的心,说实在不下于病魔的打击。只是以前的战斗,他都可以靠自己的毅力、智慧、努力,赢得胜利,获得他人尊敬。但这一次,他遇到一场已知胜负的战斗,他正在向结局屈服,他累了,无力改变,也不想改变了。

马克教授缓缓看了身边的人,轻轻的说:「我相信死后有一个世界,如果要我选择,我选那个。我说不出来那是怎样的世界,但我相信它比现在的这个更好。」

温医师不知该安慰教授还是真有些相信他的话了。

儿子心疼到极点,「爸爸,这些都可以用药物控制的。」泪水在儿子眼里转来转去,「爸爸,我知道你的想法,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希望我可以留在医院,这样可以死得有尊严一点,是不是?傻孩子,你不能死得有尊严,你只能活得有尊严,你懂吗?我们身体跟机器一样,无论多精密,一定会故障。也许是六十岁,也许是还没出生,不管何时,一定会。而且,一定跟尊严无关。」马克教授微微一笑,「我这一生很满足了,你妈妈,还有你们两姊弟,是其中最好的部分。」停了一会,又继续说:「再说,我也不想让你妈妈再这么难受了,她为了照顾我,那么辛苦,我不要让她再受罪了。孩子,你爱我,希望我继续留在医院,那你就应该懂,我爱你妈妈,所以不想继续留在医院了。你懂吗?你懂,对不对?」

女儿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嚎啕大哭,「爸爸!妈妈!我们回家吧!我们立刻回家!」

不开刀不化疗的马克教授出院了,住在护理之家。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照顾,也比较方便,太太也可以一起住。

三个月后,马克教授安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虽然马克夫人早已有心理准备,但一时之间,还是无法承受痛苦与寂寞。

再度听到马克夫人的消息,是她主动打电话给温医师。电话里她谈到,当初担心的问题,像是生活中谁来做决定、出门谁来陪等等,都一一浮现。很多事情做不了主,整天茫然,一直流泪。当她走在以前一起和丈夫走过的路上,想到两人同乐的往事,在公园、超市、购物街,在每一处地方,她都比老教授生前更感觉到他曾经存在的身影,而如今,雁过长空,影沉秋水,只有憾恨与伤悲。东鹣西鲽,自此分离;单鹉孤鸳,不胜忧愁。

所幸经过心理医师治疗,马克夫人终于慢慢走出伤痛。

温医师介绍简单的静坐方法,并问:「有做什么运动吗?运动能使人心情变好,是因为运动时,身体会产生一种物质,脑内啡,这种化学物质的功效有如天然的吗啡,可以让人变的很振奋,很愉快,就像谈恋爱时那种美好的感觉一样,但是却没有吗啡的副作用。在美国已经有研究中心利用运动来治疗忧郁患者,效果非常显着,很不错的。」

「我有在散步。」

「这样好吗?以前跟先生,现在会不会……」

马克夫人笑了,「以前我就是一个人散步啊!」

「嗯,那很好。回到旧习惯,一个人散步。边走边想事情,会把事情想得比较清楚,增强个人自主意识,如此一来,有助面对生活。散步是一个很好的心理治疗方法,又可以达到运动的目的,我个人向来都是非常鼓励。依照你的说法,我倒是建议你先不要参加那种要夫妻一起参加的活动,尽量和大家一起做的运动会比较好,像是瑜珈、舞蹈,打太极拳之类的。」

之后,温医师还收到马克夫人寄的圣诞卡,她非常谢谢温医师对教授的照顾。

温医师想:马克教授已经去了他认为更好的世界——而那或许是一个现实不太残酷,梦境又不会太真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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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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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你身上有一种天使的特质。」
「真的?!是什么样的特质呢?」
「就是我看到的那样。」

护士贝蒂带着五岁的凯文,慢慢走进电脑断层摄影室,里面温度很冷,再加上一部白色的大机器,对小孩来说,又多了几分恐惧。

「各位注意!各位注意!太空船长来了!太空船长来了!」贝蒂牵着凯文的手,大手拉小手,还不断向男性技术员挥挥手。

凯文需要做电脑断层摄影,但他一直哭,就是不愿意做。男性技术员没办法,只好找上贝蒂帮忙。贝蒂对凯文说,要坐太空船,船舱只能一个人,要他别怕,因为太空船长是最勇敢的。

贝蒂是已婚的资深护理师,有两个男孩。平时热心,和大家相处得很好。她对小孩似乎特有一套,所以技术员遇到要拍电脑断层却不肯乖乖配合的难缠小孩,都会请她帮忙安抚引导。

做完电脑断层摄影,凯文还需要做核磁共振造影。贝蒂说:「凯文,你要不要跟我照相?」凯文睁大眼睛,大力点头。   

跟着贝蒂来到核磁造影室的凯文,好不容易躺在平台上,才推进去开始照,不到一分钟,因为机器发出很大的嘟嘟声,凯文很害怕,动来动去,又不愿意乖乖照了。从机器里推出来后,贝蒂马上过去,凯文大叫:「你骗人,哪有这么大的照相机,而且,照相才不会这么大声咧。」

「小照相机是照你的脸,这么大的相机,可以照你身体里面的心脏啊、骨头啊,照一照,就知道凯文健不健康啊。如果健康,就可以赶快回家,如果不健康,就请医生叔叔把凯文医好一点,让凯文早点回家喔。」

凯文一听到有可能早点回家,才又乖乖躺平。

做完之后,贝蒂摸摸凯文的头,笑着告诉他:「我也有两个孩子,我回家要告诉他们:我今天在医院里遇到一个全迈阿密最勇敢的小孩。」

一年前,五岁的凯文被诊断出有血癌,经过化学治疗,全部癌细胞都侦测不到。谁也没想到,不到一年,血癌复发。

凯文身边的人不禁想:曾经拥有而失去,是不是比从未拥有更令人心痛?

复发之后,做法有两种:一是再一次化学治疗,希望能控制病情,治愈血癌。可是机率很小,
大概只有十分之一的机会。

另一种方法是骨髓移植。骨髓移植目前是治疗血液疾病正统且重要的方法,如骨髓性白血病、淋巴性白血病,或是特殊染色体变异的血癌,经由骨髓移植的治愈率可达三分之二;如果仅以化学治疗,疗愈率较低,且容易复发。

如果要做骨髓移植,第一步,高剂量化学药品加全身放射治疗,把血液里的白血球全部杀死,但同时,白血球旁边的骨髓细胞也会受到伤害。杀死之后,打入外来的骨髓。所谓外来的骨髓,来源有两种,一是亲属,如果亲属没有符合的,就要寻求骨髓资料库的协助。

很幸运地,凯文的三岁妹妹可以捐骨髓给他。抽髓过程非常辛苦。捐髓者须全身麻醉,对成人都算是很辛苦,更何况对三岁小女孩。南茜心力交瘁,心疼哥哥又舍不得妹妹。对南茜而言,这是双重心痛:得血癌的孩子,还有捐骨髓的孩子。妹妹是无辜的,本来不用受这种苦,但只有她的骨髓可以救哥哥。

南茜像是喃喃自语般:「他才那么小,怎么会得癌症?」

温医师解释:「儿童癌症多以血液肿瘤为主,其中又以淋巴性及神经性病变为多;这是由于小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很多发育中的器官芽细胞经过多次的分裂、基因复制,有时会发生错误突变,错误的累积就变成癌细胞了。」

「那……小孩的癌症,会比大人难治吗?」   

「由于手术方法、化学治疗、放射线治疗的进步,近年来儿童癌症的治愈率大大提高,除了最高危险型的白血病,如T细胞或特殊染色体异常等,治愈率不到三成;成效最差的神经母细胞瘤第四期,至今仍无把握治好。不过,以前无法控制的病况,如骨头酸痛、神经酸痛等,如今已较能减少痛苦;再加上研发中各种免疫疗法及基因治疗等,相信不久的将来,都可用来增加治愈率。」

家里有重症小孩,原本感情再怎么好的夫妻都会争吵,连「谁送小孩去医院」这样的事都会吵。南茜只好放弃工作,靠她丈夫维持经济,苦撑着日子。

苦撑日子的南茜还是全力以赴,唯一支撑她的是信仰,她是基督徒。和温医师谈话过程中,她一直流泪,因为凯文曾经问妈妈:「妈,为什么我会生病?」她不知道怎么跟凯文解释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她认为癌症似乎都是是老人家得的,小孩子不应该得的。她曾问别的肿瘤科医生怎么会这样?这么小的小孩就得癌症?别的医生说这是医学还需要再努力的地方。

温医师让南茜痛苦的感情慢慢流放出来。这很难接受,但厄运总是无缘无故降临。小孩问「为什么是我?」其实,妈妈心里才更想问:「为什么是我?」

南茜说:「我完全不知道这种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们家,我只是每天都尝试做一些事,不管什么事,只要能带来希望,那怕是一点点希望,我都愿意去做。这不再是一个『为什么是我?』的事情,因为事情已经发生,就是如此了。记得当我和先生刚得知凯文生病时,我们伤心难过,我知道我的宝贝凯文已经懂事,他也有个愿望:想跟其他小孩子一样,去上幼稚园。但也许这就是上天给我和先生的考验,我们只好接受这一切,只好接受。」

说完后,南茜双手十指交扣,开始祷告:「亲爱的天父,感谢祢送温医师来照顾凯文、鼓励他,多么美好又奇异的恩典;温医师选择了最适合凯文的治疗方式,他治疗儿童癌症的经验很丰富。请帮助凯文,以祢认为恰当的方式,让他康复。」

「你做对了每一件事,其它的交给医生吧,神会保佑你的。」温医师相信,凯文的病情带给这个家庭并不完全都是负面,这个家庭的确面临许多困难,但却因此学会如何去感受在治疗凯文过程中带来的任何希望。抱着希望,总是快乐的。凯文使家人更珍惜在一起的机会,也许凯文还不知道他给家庭带来的意义,但家中的每个人都为了凯文抱着希望,乐观面对每一天,而不是什么都不做,整天以泪洗面。

相对于凯文的妹妹可以捐骨髓救他一命,有些血癌病童可就没这么幸运了。有人说小孩是上帝派到人间的天使,对很多血癌末期病童的家长而言,他们心里都有准备:上帝要把祂的小天使收回去了。

贝蒂在结束一天繁忙的护士工作后,有时会到顺道去看看病童,跟他们说说话,也拍拍家长的肩,轻握一下手,鼓励他们。对身心处于极度脆弱的人而言,轻微的肢体接触或鼓励式言语,已经具有不同意义。

有一次在病房,贝蒂听到两个病童在对话。一个说:「我妈妈跟我说,我快要变成天使了。」另一个说:「我妈妈也是这样说。她还说,小孩子变成天使后,会有一对白色的大翅膀。」先前那一个孩子说:「我希望我们再有一匹白马,因为我们认识以来都坐在轮椅上,从来没比过赛跑,如果骑上白马,我要看看谁跑得比较快。」另一个又说:「好,我跟你比。而且,我有了翅膀,就可以飞到我想去的地方,我生病以后,好多地方都不能去了呢。」

医护人员是很少流泪的,如果要流,真的流不完。贝蒂陷入沉思,一时无法言语。

凯文完成了骨髓移植手术。所谓骨髓移植不同于一般移植手术,而是以类似「输血」的方式进行。主要是对病人的免疫、造血系统,实施「焦土政策」——既然血癌是骨髓干细胞异常变化所致,因此治疗时以极高剂量(高于传统化学治疗数量)的化学治疗,加上全身的放射治疗,把骨髓细胞不分好坏,全部彻底杀个精光;凯文在无菌的环境中,将正常健康妹妹的骨髓,经由输血的方式输入体内。妹妹的骨髓可以在凯文体内再生;发展出一套崭新的血液及免疫系统,而达到治愈。

未来两个礼拜是关键期,骨髓移植医疗团队是由肿瘤科医师、具有加护病房和骨髓移植室经验的护理人员、身心医学科医师、感染专家、消化专科医师、营养师、社工、志工等专业人员组成,提供移植患者身心关怀,以度过移植关键期。

凯文的阿姨跟他很亲,有一次,凯文私下偷偷问她:「雪莉阿姨,我晚上会看到妈妈哭。我躺在床上,妈妈坐在床边,她大概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才没有睡着,我只是闭上眼睛而已。妈妈为什么要哭?是因为我快要死掉吗?」

雪莉 看着熟悉的人、深爱的人受苦,心中难过到极点。她只能答应凯文,带自己的两个小男孩来看他。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四岁。生病之前,三个小男生就常一起玩。雪莉不认为在孩子一起玩的日子里,凯文会因为想起自己生病而更不快乐。相反地,她看得出来,三个孩子在一起玩的时候,凯文总是很快乐,其实一玩起来,他忘记自己跟别的小孩子有什么差别,雪莉和南茜都觉得那是件好事。而凯文也知道,和表哥表弟一起玩得很开心,就会让妈妈很快乐。

手术后紧接着一连串的化疗,令凯文愈来愈虚弱,而且爱漂亮的凯文,又嘟着嘴撒娇说,掉发好丑喔,头光光的。雪莉安慰他:「做完化疗,头发就会长出来。」还买了一系列他最爱的整组电动火车,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来医院之前,雪莉告诉自己的孩子:「你们两个听好:如果愿意理光头,我买遥控飞机给你们。」两个小孩满口答应,满心欢喜。小孩头发长得快,又爱玩,只在乎玩具,而且说不定还觉得理光头很酷,搞不好以为这是什么游戏,比赛谁的头发剃光后长得比较快之类的。一听到只要剃光头就有遥控飞机,恨不得多长几个脑袋来剃光换玩具。

很快的到了雪莉要带孩子来探访的日子,南茜也来到癌症病房。雪莉先催促两个戴着帽子的儿子到洗手间洗手、戴口罩,自己与南茜在病房外谈话。南茜是姊姊,但外貌苍老,姊妹看起来截然不同,完全无法联结在一起。雪莉这时才体会到,照顾癌症病童的辛苦,实在远比自己想像来得多。看着南茜这些日子以来的身心煎熬,照顾凯文让她仿佛瞬间老了十岁,雪莉心疼到说不出话。

其实雪莉不知道的是:当身体经过人生重大创伤,所释放的贺尔蒙会加速老化,就像很多人会因为压力、恐惧、担忧而在瞬间白了头发。

雪莉紧紧握住南茜的手,久久无法言语,最后只说:「走吧!我们进去看孩子。」

一进病房,二个大人看到三个小男孩不约而同脱下帽子露出光头时,心中太激动,竟说不出话。三个小光头聚精会神在玩电动火车,完全不理会在旁边的大人。南茜和雪莉觉得病房好亮,一下子光线又渐渐模糊,泪水占据眼眶。
  
凯文恢复的情形很好,妈妈定期带着他回诊。「南茜说她相信上帝,所以我相信上帝会保佑她。」温医师这么相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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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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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医生》(转贴来源:作者部落格)
本书是2010年10月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台湾馆】展出作品

第 9 章.


「我要忘掉这一切,每天开心。不管是假装忘记还是自然忘记,我要忘掉发生的一切不愉快,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是我最擅长的,也是我得癌症后学到的第一件事。」

这天上午,温医师经过门诊部,突然感到脖子一紧,意识到有人从背后强勒,左手环抱身,右手掐脖子。他微微一惊,随即想:「有人在开玩笑。」所以完全没有抵抗,那人觉得很有趣,哈哈一笑,把手放掉,做个鬼脸,说:「我跟你闹着玩,别介意。」

转过头来,刚才的讶异变成惊奇,这个人开的玩笑不会让人介意,让人在意的是他的长相。温医师想,眼前的人大概是自己所见过最丑的了。

后来经同事告知,他叫保罗,是肿瘤科另一个医师的病人。保罗在肿瘤科小有名气,因为他怪人异状,奇言妙语,让人哭笑不得,以独特风格闻名于肿瘤科,为自己开拓新气象。

保罗真的太丑了。到底有多丑?大家都认为他做鬼脸的时候可能还比较好看。保罗常说:「我知道我给人的第一印象向来不好。」其实,他客气了,大家都认为他给人的第二印象也好不到哪去。

保罗在三年前得了甲状腺癌,经过手术,放射性碘治疗,不幸复发,右边腋下有个如拳头般大小的肿瘤。外科医师认为已无法由手术切除,所以送来肿瘤科。他本来是温医师同事的病人,后来才由温医师接手。经检查,这一次,虽然右侧肿瘤没有变大,但左侧腋下又长出六公分大的肿瘤。

「现在要处理左侧肿瘤,」温医师向保罗解释,「有两种做法:第一,高剂量放射治疗,但会造成水肿。」

「高剂量会水肿,为何不用普通剂量?」

「普通剂量只能短期控制,一段时间又会复发。」

「嗯,还有其它方法吗?」

「第二,手术治疗。依我看,你的状况应该可以用手术拿掉。」

保罗愁眉苦脸:「很多医师都不愿做手术。他们说,因为我右侧还有癌细胞,就算做手术,也只是暂时控制。」

「是没错,但我认为你左侧的癌细胞长得慢,手术会带来最好的生活品质。所以应该先找外科,想办法以手术拿掉。」

保罗一听,觉得有理,说:「做完这个,你可以准备去斯德哥尔摩。」不等温医师回答,马上拿起桌上电话。

温医师笑了一下,接过话筒,拨打分机。

肿瘤拿掉以后,温医师为保罗做五周疗程,病情得以控制;五周来,互动频繁,他也慢慢更深入了解他这个病人。

五十一岁的保罗,非常聪明,学生时代,成绩顶尖,高中时还拿过全美数学竞赛第二名,从小到大,保罗不管学什么都学得很快,领悟力、吸收力都是超强。

保罗二十五岁就当律师,二十六岁时,不知名的原因,他开始出现一些很奇怪的行为反应,后来被诊断是「双极性人格异常」,他失业了。

失业之后,妈妈感到非常失望,要他立刻接受治疗,不得推托。母命难违,保罗接受治疗方法:电击。但不电还好,从此之后,他的个性、思绪,整个人都变了。

有一次,护士要他填资料,其中有一项是婚姻状况,保罗说:「我单身,单身很痛苦,单身久了更痛苦,前几天我看见一只流浪狗,都觉得它眉清目秀的。」他常常约护士,但护士总是说:「改天吧。」保罗觉得当你约一个女生而她回答「有空再说吧!」那表示太阳燃烧完之后。所以保罗不会再骚扰,但护士对于他的疯疯癫癫,敬而远之,有点怕他,认为他在性骚扰,能躲就躲。他有时玩笑开过头,被认定情节严重,最后遭警卫驱离。

虽然护士有点惧怕保罗,但男性技术员很喜欢他,觉得他很有趣。保罗曾说:「你知道做赚钱的秘诀吗?装作你不需要钱。」有时他讽刺别人,形容一位爱唱歌的护士「歌声听起来像手术中途醒过来的病人」;偶尔尖锐中带着诙谐,算是独特幽默:他说某一位女性行政人员「很可爱,属于华盛顿公约第一类保育动物。」

抽血时保罗会跟护士推来推去,不愿抽血,也不知是真的害怕针头,还是故意闹别扭逗女生。好在男性技术员多,就由男性代劳。但他一边抽血还一边抱怨:「年轻漂亮的护士都不来抽我的血,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我不信神,所以神都不理我,尤其是幸运之神。」一般病人在检验部门的抽血等候区都安安静静坐着,只有保罗大摇大摆,一下跑进柜台,一下坐在等候区;一下问等候的病人要不要看报,他叫护士去拿;一下子又告诉技术员空调不够冷,赶快报修。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非常忙碌。

五周疗程后,三个月复诊一次。左腋下的癌细胞一直控制得很好,但右边就没那么幸运了,只好安排另一波新疗程。没想到两周后,肿瘤又长回来。温医师只有再找外科同事会诊,研商开刀拿掉肿瘤的可能性。外科医生仔细评估后,认为癌细胞跟周边组织沾黏得很严重,没办法拿掉。

无法动刀,温医师只好勉为其难,再度展开另一波两周疗程,这已经是第三次的两周疗程,但还是无法抑制癌细胞。

过程中,温医师建议保罗,癌症已经上身,放射治疗也无法完全控制,必须考虑做另类治疗,包括:饮食控制、心性调整。当然,温医师对另类治疗有自己的研究,有自己的一套。

保罗兴致勃勃,赶紧问是什么另类治疗。温医师不疾不徐,缓缓说道:「一个人只要会打坐,可藉由运气,活化细胞。我的另一位病人,他得过淋巴癌,做过化疗,后来自行治疗:一早起来,打坐,练瑜珈,减少肉类,多吃蔬果,崇尚自然饮食。就这样,他的淋巴癌被控制,而且多活三十年。」

温医师还满喜欢举这个例子。当所有治疗方法都用过,没有其他方法可行,而且病人也清楚治疗失败,心情极度沮丧,此时只好建议另类疗法。但这种另类疗法从未被医学证实;所以,与其说是治疗病人,不如说是让病人觉得自己还在治疗中,觉得连医生都还没放弃,自己先放弃太说不过去,以此概念激发病人生存意志。但若病人无法接受此一概念,亦无法勉强。

保罗却听得津津有味,频频点头,啧啧称奇,击节赞赏,大有遇到生平知己,相见恨晚之感。于是温医师第一步先建议他学打坐,刚好医院有一位夏教授,他是皮肤科的教授,八十二岁,在医院附近的教堂教打坐,每周一小时。

夏教授的气功方式叫「静功」。对医生而言,总有一些方法可用;对一个放弃自己的人来说,什么方法都没用。

聪明的保罗再怎么爱开玩笑也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他知道什么东西对他的病情改善有帮助。所以他听从建议学静功,可是却出现了一些很有趣的现象。

第一次上课,夏教授开始讲解静功的基本原理,夏教授是天主教徒,保罗是犹太人,信犹太教。夏教授在介绍静功时,常常会把天主教的概念放进去。一讲到天主教,犹太人保罗就反驳,开始辩论。还质问教授。他嗓门大,言语尖锐,把其他学员弄得很生气。

吵吵闹闹中,一次,两次,三次,保罗终于静下来,可以接受夏教授静功的指示。只是不知怎地,他发功速度其快无比,不到十分钟就「静」下去:他睡着了。他真的睡着了,不但睡着,而且是深度睡眠,还打鼾。鼾声竟然比辩论声还大得多,吵得其他学员静不下来,变成「众人皆烦我独静」的场面,但大家还是很容忍。每次静功,他就呼呼大睡,成为该班创班以来唯一一位醒着和睡着可以同时发出巨大声响令人心烦的人。

保罗的例子说明:有些人大脑经剧烈运作,静不下来。一旦静下来,马上出现用脑过度的结果:很容易进入深度睡眠。他在自己家里弄静功,也满勤快的。静功的原理很简单:血液里面有葡萄糖和氧气供给细胞存活。癌症病人的癌细胞把营养抢光了,如果好细胞抢赢癌细胞,抢到营养,好细胞越营养,癌细胞越不容易生存,如此一来,好细胞可以活得比较久,生命可以延长。静功就是让气血活络,全身巡回,让好细胞跟癌症细胞争地盘,把癌细胞打出去。

除了练静功,温医师更建议保罗,饮食方面,尽量切断癌细胞生长来源,包括蛋白质、脂肪类,只让身体接受维护细胞正常运作的食物。其实这些都没被证实,但保罗却乐在其中,奉为圣旨,认为死马当活马医,不医白不医,还拼命感谢温医师。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保罗在打鼾中,不,在练习静功与控制饮食中,慢慢自我治疗,看起来也变得较清爽。右边腋下的癌细胞虽然复发,持续变大,但他浑不在意,还是活得很愉快,每天嘻嘻哈哈,乱开玩笑。

有一天保罗回来复诊,出现黄胆的现象。温医师立刻安排电脑断层,结果发现胰脏头长一个五公分大的瘤,紧急送外科。外科建议:「要拿掉。困难度虽然很高,但可以试试看。」
开进去,却发现实际状况比想像中困难,伤口关起来,又送回给温医师。

保罗醒来,发现自己挨了一刀,肿瘤却没拿,瞪着眼睛问:「你要不要在我身上装拉炼比较方便?」温医师也不禁苦笑。想到保罗已受前癌,后癌又至,两癌相侵,当然是苦不堪言。

动刀不行,只好放射治疗。但腹部治疗比较复杂,因为有肾脏、肝脏、胃,小肠,这些器官对放射治疗比较敏感,所以没办法用高剂量。温医师决定帮保罗安排五周疗程,希望可以控制住一段时间。

但五周疗程还是会对周边器官造成影响,可是长久下来的互动,保罗对温医师非常有信心:「不管你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再来赌一把大的!」

于是再度开始另一波疗程,因为跟他感情很好,他也能完完全全信赖,所以温医师用最复杂的方法治疗。越复杂,花的时间越多,流程也越多,可是把疾病控制的机会也变大,对正常组织的破坏较小,算一算还是很值得。

五周治疗很快结束了。有一天保罗回来复诊,身旁多了一位女黑人,「这是我未婚妻,叫妮可。」

温医师一听,颇为惊讶:「什么,你未婚妻?」

「你不恭喜我吗?」保罗喜滋滋的,「现在都是她在照顾我。你看,她把我照顾得很好吧!」
没有什么事是太坏而不会发生,更没有什么事是太好而不能成真。妮可看来才三十岁左右,两人差二十岁。温医师想:「她到底了不了解保罗的情况?」

迈阿密常有一些非法移民,可是他们可以利用结婚取得正式居留文件,留在美国。这大概就是妮可愿意跟他在一起的原因。

从海地来的妮可,略通英文。就这样,他们订婚了。那段时间,保罗过得非常愉快,容光焕发,仿佛在云端。他住的地方离海边很近,所以他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带着心爱的老婆到海边散步。除此之外,保罗常和妮可一起运动。

几次放射治疗之后,保罗右上臂组织全部纤维化,严重水肿,其实那是非常痛、非常不舒服的。但温医师想:「保罗内心是很幸福愉快的。」

越到后期,放射治疗后遗症越明显:吞咽困难。所以保罗没有办法吃固态的东西,只能喝流质物。他很聪明,把很多蔬菜水果、说得出名称和说不出的植物,全部用果汁机打碎,天天喝自制果汁。淀粉类来源则靠打烂的糙米、燕麦、五谷类,就这样每天吃,也是活得满好。
又过了一个月,保罗再度由妮可陪伴回诊,「温医师,我们要去度蜜月了。」

「恭喜啦!打算去哪?」

「开车,从佛罗里达州往北,玩半个月。」

妮可看起来也很高兴,温医师为她高兴,他想:「保罗老了,又没钱,而且生病。这女的大概就是为了取得居留证明,愿意跟他结婚。各取所需,实属正常。更何况心理影响病情,保罗的确看起来神采飞扬,宛如再造。可能他老婆心里也在想:反正他也活不久,应该也还好。这种各取所需,说不定比任何治疗有效。」

蜜月旅行,当然要花一笔钱,这可不是住家附近公园随便走走。保罗请温医师帮忙,联络监护人。该监护人是保罗的表哥,也是名医,在西雅图开业相当成功,是拥有六家医院的大董事长。保罗希望他提供经费,让蜜月之旅更甜蜜一些。

温医师觉得很有意思,问保罗:「你表哥有钱是他的事,你怎么知道他会赞助你?说不定碰了钉子,影响你的快乐情绪,那不是很不好吗?」只听保罗说,他父母走的时候留下遗嘱,留给儿子一笔钱,放到信托基金,交由表哥保管。所以保罗不是跟表哥要钱,是要表哥把保罗该有的钱给他用一下。

于是温医师打给保罗的表哥,告知他保罗的情形,他也很放心,拨了六万美金给保罗。

保罗真的去了蜜月旅行。回来之后,眉开眼笑,陶醉甜蜜。妮可温和善良,跟温医师也成为好朋友,有事她都会来请教,是相当客气,很有修养的女性。

然而,和所有新婚夫妇一样,蜜月期过后,问题浮上台面。保罗开始怀疑妮可并不是真心想结婚,只是为了文件,取得居留权。再加上妮可动不动回娘家,保罗怀疑她有外遇,加强监控。
两人虽然结婚,但因妮可属非法移民,所以取得文件过程较复杂,难度很高;因此,依照官方规定,他们还不算正式结婚。虽然如此,这对夫妻身边的人都看得出来,妮可倒不是完全为了取得居留证明,她是真的还满喜欢保罗的。只是她已经渐渐受不了保罗莫名其妙的严密监控,很反感。一方面,她也非常担心保罗到底有没有帮她弄好移民的事,因为她一直没有看到正式居留许可。

两人之间的信任感出现问题。妮可常常打给温医师,要他去劝一下保罗。保罗也常常打给温医师,要他对妮可晓以大义。关系有点乱,本来是各取所需,但各取所需有一个先决条件:双方所取,皆自我满足。一旦自己认为所付出的远比对方付出更多时,就会心理不平衡,有一种被利用的感觉。两方都觉得被利用,相处气氛越来越不愉快。

吵吵闹闹中,保罗右腋下的癌越长越大,肿瘤裂开,血脓沿着伤口渗出。后来开始溃烂,极度恶臭,令人无法忍受。温医师请皮肤科以药物、抗生素控制,降低伤口恶臭的浓度。换药过程很辛苦:由于溃烂,动脉血狂喷,妮可就要赶紧用纱布压住。

妮可照顾伤口,固然是忍受恶臭,任劳任怨,毫无怨言;但保罗的情况已经越来越不好了。
时间非常残忍,无论是对人或是万物。

保罗拼了,调理饮食,天天运动。

人的生存力远大于自己的想像。身负两种癌症的他一直撑一直撑,熬了很久,温医师最后一次见到保罗住院,他完全变了个样,精神颓废,说话有气无力,两眼空洞,只说了一句:「我输了。」

温医师奇怪:「你跟谁比赛?」

「时间。」过了一会,又说:「不能让你去斯德哥尔摩了。」

温医师笑了,「没关系,诺贝尔医学奖给别人去领吧!」

躺在床上的保罗翻了个身,露出痛苦的表情。显然他连轻轻移动身体都很痛。「我不再害怕了。」保罗缓缓的说。

「怕死?」

「怕活着。原来,知道自己快死的感觉比我想的还可怕。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活着
真不容易。于是我告诉我自己:我要忘掉这一切,每天开心。不管是假装忘记还是自然忘记,我要忘掉发生的一切不愉快,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是我最擅长的,也是我得癌症后学到的第一件事。」

「嗯。」

「但是,这些日子以来,我的确比以前更快乐,我也学到以前没学过的东西……」

保罗太虚弱,说到这里,一直咳嗽。温医师要他多休息,又鼓励了几句后,先离开了。

从此再也不见保罗踪影。半年后,温医师都快忘了保罗,在一次晨间会议后,一位帮保罗开过刀的外科医师问:「温医师,你还记得保罗吗?他在一个月前过世了。」

「这样啊,怪不得都没他的消息。」温医师又问:「那他太太呢?他太太现在怎样?」

「他们其实没有正式结婚。文件没办妥,所以他太太还不是真正法律上承认的太太。」

「那太不幸了,当初结婚,为的就是要取得配偶身份,留在美国。现在法律不承认,什么都没
有了。」温医师不禁感到一丝惋惜。

「他太太是什么都没有,但保罗可不是。」

「此话怎讲?」

「两个多月前,有一天,保罗和一位律师来找我,我很惊讶。原来保罗有一笔信托基金,七百万美金!他想把钱捐出来供癌症研究,所以来找我。」

温医师「嗯」了一声,外科医生又接着说:「当时我问保罗,怎么不去找你?他说他先找我,然后再去找你。」

其实这个外科医生大概也知道保罗找他的原因,因为他跟保罗一样,都是犹太人,所以保罗相信他,很多法律上的细节、申请文件的准备,温医师是东方人,可能较不清楚,保罗当然认为问美国人比较适当。

原来保罗早就生活无虞,父母亲留下一大笔遗产,他每个月不用工作就有好几千元的美金,固定收入。如果用完了,就要等下个月才能再支领。不能多领,也不能提早全部领出来;就是一笔固定的钱,让他一直活,到他老死。

很有趣的是,当初温医师用最复杂方法治疗保罗的胰脏癌,结果一直到他去世都没有复发。套句保罗的话就是:「赌赢了这一把最大的!」

保罗在生命终点,表现得很平静。在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刻,心念最纯净——那是一种无一时刻可比,无一物可比的纯净。

温医师相信:「只有受苦的人才知道,要在不幸中保持宁静,需要时间、爱和支持。」

王竹语作品《医生》(转贴来源:作者部落格)
本书是2010年10月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台湾馆】展出作品

遗产


献花 x0 回到顶端 [9 楼] From:台湾教育部 | Posted:2011-08-29 14: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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