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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分享] 红豆本是相思子·一寸相思一寸灰(转)
你的命是我的。”
这是徐铁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小学四年级,这个连留了两级的大个子男生,桀 骜的浓眉扬起,黝黑的脸上挂着蛮横的笑容,盯着我,清清楚楚地,霸道地说:你 的命是我的。
临桌一片哗然。他急了,问我:柯红豆,你告诉他们,我是不是救过你,是不 是?
我笑,声音细如蚊呐:是啊,要不是你,我就淹死了。
??似乎又看见香溪的水,澄明如九月天空,碧绿如翡翠,媚惑如美女眼波,两 年前的酷热夏日,你架不住伙伴力邀,一步一步走进了清凉的水里,像走进一个悠 长甜蜜的梦。而陡然间,有缕长长水草缠住了你的赤脚,一下没挣开,跌倒,猛灌 了几口水,最后的意识就是自己要死了,妈妈怎么办……醒来,母亲在床边温柔地 凝视你,美丽的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雾气。那天晚上,你跟着母亲到徐铁家里去道 谢,他却躲在屋子里怎么也不肯出来,可是,母亲和他当村长的爸爸谈话的时候, 你注意到房门开了一条缝,门缝后面是双比星星还明亮的眼睛……
是啊,就是他。
后来他说起那次,挠挠又短又硬的头发,咧着嘴笑了:幸好我调皮捣蛋!幸好 香溪边是一片苹果园!幸好我偷苹果的时候被人捉住,一直追到河边去!幸好我的 水性还不错!
再后来,徐铁还说起那晚我和母亲走后,他父母之间的谈话。他妈妈说:那就 是柯老师的女儿呀,小姑娘真秀气,真好看!他爸爸说,还聪明呢,都说会背几百 首诗了,还会画国画。妈妈把他揽到身边,半是玩笑半当真地说:铁儿,要娶媳妇 儿就找红豆这样的,知道不知道?爸爸斜了他一眼:就咱铁儿也配?牵马提蹬还差 不离!
徐铁呵呵地笑起来:红豆,你的命可是我的,怎么不配?
再再后来,他问我;红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连上三年四年级?
我刮着鼻梁羞他:你笨呗,考试老不及格!
他认真地说:那是我故意的。我在等你。
母亲喜欢徐铁,虽然他作业本上老有错别字,三天也背不会一篇课文。母亲是 香溪村小里唯一用普通话讲课的老师,便是平时,她的声音也完全有别于周围生硬 浓重的苏北方言,婉转轻柔,向上扬起,连同她的人,都是浆洗的硬生生的一堆家 常纺布中的一匹素色丝缎。
我没有父亲。母女二人住在香溪村小一间废置的教室里,贫苦的生活却是一盏 清茶,细细地品,淡淡苦涩里回旋着丝丝的甘甜,也弥漫着缕缕清芬。墙壁上的零 落班驳在我眼中是马车,是松鼠,是强盗和王子的大战;母亲的旧衣在缝纫机上滑 过,就被魔术师的手指变做了我泡泡袖的衬衣,蕾丝花边的公主裙,磨破的膝上也 立刻盛开芬芳的玫瑰;没钱买菜,一天三顿都吃胡萝卜的时候,母亲会做成胡萝卜 饼,胡萝卜羹,凉拌胡萝卜丝,还会筷子敲着碗沿淘气地唱:今天胡萝卜,明天胡 萝卜,天天胡萝卜,顿顿胡萝卜!胡萝卜香,胡萝卜甜,柯红豆爱吃胡萝卜,柯长 亭爱吃胡萝卜!
我们就都笑起来,母亲更是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柯长亭是我母亲的名字。不是哪个母亲都愿意把自己的名字编进儿歌唱给孩子 吧。
母亲教我背诗。画画。从四岁,我就开始临《芥子园画谱》。山石渐渐峥嵘在 回收的试卷上,梅兰渐渐馨香在废旧的报纸上,我写完的作业本上也压了一层墨?? 我们没有钱买宣纸。直到我上了初中,在大大小小的美术比赛中获奖,赢回一大抱 一大抱的熟宣和精良的白云,守财奴见了金山般的狂喜,竟不敢碰触,怕转瞬就消 失如蔷薇泡沫。
母亲应该也是爱画的,亦有硬实的国画底子,指导我用笔的轻重顿挫,墨的干 湿枯润,细节处反反复复示范给我看,却从未见她画过一幅完整的画。
亦从不提及我的父亲。我应该是曾经向母亲追问过他的事情吧,在别的孩子甜 甜蜜蜜地叫着爸爸的时候,而母亲永远用一句话打发我:等你长大。红豆,等你长 大,你会见到他。微笑着,可是眼中隐有泪光晶莹。渐渐便明了,那是母亲最隐秘 的疼痛,遮了明亮日光的一朵阴霾,我也就聪明地不再问起。知道他的事情又能怎 样?我的世界里有母亲和徐铁,已经很快乐。
每天下午放学后母亲总会留徐铁在我家里补课。我俯在画案上冲他使眼色,他 还是把“朝辞白帝”解释成李白离开了穿白衣服的皇帝,气得我真想用画笔戳他一 脸墨汁??真是个其笨无比的家伙。但课本之外他多可爱呀,捉梧桐花里的蜜蜂给 我,带我到香溪去钓鱼,用木头给我削小飞机,教我糊风筝,奔跑着,看它飞在野 外呼啸的风里……
一直在香溪村小里长大,生命里只有妈妈和国画。放学后、周末、假期,我的 生活都是单色的,是清淡的水墨,而徐铁,教我认识朱红是太阳,藤黄是月亮,胭 脂是快乐,普蓝是愿望,他用大号的白云,在我生命的宣纸上铺天盖地般刷满了浓 墨重彩。
小镇初中。我分在一班,徐铁在四班。
他看了红纸黑字上我们的名字,脸就拉下来了。
跑去找年级主任,回来向我炫耀,兴冲冲地:他问我为什么,我说什么也不 为,反正我就要到一班去。嘿,成了。
我抿着嘴笑,看他黎黑的充满了兴奋的脸,留了那两级,已经是十四岁的半截 铁塔。不晓得年级主任是被他一脸的固执冥顽打动,还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他父 亲,刚刚升了镇长。
我每次考试都排在年级第一位,所有人都知道柯红豆是最乖巧灵秀的女孩儿。 美术课上,即使最枯燥的打线条涂明暗,我不动声色也足以让老师大吃一惊;其他 同学背《敕勒歌》,我读到《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从第一排的 正中悄悄回眸,隔了整整一个教室,一眼仍能看见我那弄青梅的半截铁塔。脸蓦地 发热,接下去念: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再也没有哪个老师像我母亲那样耐心细致地给他补课了,徐铁的成绩愈来愈 糟,在学校里却比我还要出名。个子比谁都高,脸比谁都黑,性子比谁都倔。先是 破了市少年长跑的记录,接着把班里一个经常找我说话的男生揍了一顿,然后身边 哗地围了一群乱党乌朋。劣迹多了,班会校会老被点名,班主任从狠敲桌子到懒得 管他:徐铁,那就是一块生铁,你怎么指望他炼成钢?
而在我眼里他永远是那个我熟悉的徐铁。躲在屋子里,自门缝里用亮晶晶的眼 睛盯着我。永远在下过晚自习送我回家。坐在他自行车的后架上,有明月,那是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有星河,那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更有 滂沱的大雨里,他把车蹬得飞快,却猛地一倾,将他重重砸下。不等起身就叠声惶 然地问:红豆,有没有摔疼你?
不止一次地学给我,他的喽罗们总是问他:靠什么本事,赚得柯红豆做押寨夫 人?
那你怎么说?我挑着眉毛问他。
他嘿嘿地笑了:怎么说?我说你是我妹妹。
我是他妹妹。从什么时候起,他再也不向所有人宣称:你的命是我的?
我理所当然地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徐铁在普通高中只混了一年,满了十八 岁,扔了书本就去当兵了。
临行前到我家来告别,沈着踏实的国防绿,逼人的英气,狭窄阴暗的小屋里猛 地窜出一棵葳蕤挺拔的白杨树。母亲理了理他的军帽,含笑说:军队是大熔炉,别 怕吃苦啊铁儿!
第一次发现徐铁其实是英俊的,第一次感觉我们长大了,看着旁边的母亲,灯 光下眼角是细密的皱纹,也第一次发现,母亲不再年轻了。
晚上我固执地要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如练的月华从花格窗棂里垂下来,感受 母亲身上熟悉的气息,忽然想要流泪。风的手怎么拨弄的云呢?又是谁的手在冥冥 中拨弄着命运?
母亲问我:红豆,你是不是喜欢铁儿?
喜欢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依赖他,习惯了他永远在我身边。我只知道, 我无比怀念那些唱着胡萝卜歌的好日子,听他背诵《早发白帝城》的温柔时光。
母亲说:红豆,铁儿很好。可是,你们不是同类。你是蝴蝶,铁儿是大树。
蝴蝶能翻阅大树千柯万枝的心事吗?那是要交给飞鸟去点数的;大树能读懂蝴 蝶奢华到极致的舞步吗?那是要交给花朵去喝彩的。
母亲的眼里有那么多的忧愁和阴霾。 二 > > 我每个星期都给徐铁写一封信。哥,我的头发长了;哥,我得奖学金了;哥, > 学业太忙,我住校了,我们宿舍的女生对我都不错……可是我绝口不提有那么多男 > 孩子追我,因为那半截铁塔已经远在那个以精致风筝出名的北方城市,他不能再像 > 以前那样守侯我了。跟他说了做什么?除了让他难过。 > > 而他很少给我写信,他说他的字难看,都是错别字;他说他提起笔就不知道要 > 对我说什么。偶尔两句,简简单单。写的最多的就是叮嘱我多吃饭,他说我太瘦 > 了。 > > 渐渐觉得母亲的话其实是对的,徐铁真的更像我的哥哥。 > > 因为住校,我每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半天就要匆匆地赶回去。母亲一次比上次 > 瘦,几乎是惊人的速度。我让她去医院检查检查,看是不是身体不好。她只是微 > 笑:傻孩子,你不在家,我一个人老是吃不下饭罢了。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想你! > > 握着她枯皱的手,我忍不住心酸??母亲才不过四十岁呀! > > 春节在家呆了三天,母亲的饭量更小了,年夜的饺子也不过勉强吃了半碗。而 > 且咳嗽的特别厉害,我在睡梦里似乎都听得见她艰难的咳声。但是心情特别好,眼 > 睛里都是笑,破天荒地,我磨墨的时候,母亲说:红豆,妈也画一幅画吧。 > > 质地良好的清水书画宣上,渐渐打出了一个淡淡的底子。 > > 那三天,母亲画出了《红楼梦》中黛玉葬花那一幕。凭技法而论,母亲的手是 > 疏了。可是,那“独把花锄偷洒泪”的女子,仿佛有着沈甸甸的灵魂,痴情是那么 > 痴情,悲切是那么悲切,几乎带着一丝云霾,带着一片催人泪下的雨意。 > > 母亲题上了《葬花词》里的两句: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 > > 然后,自箱子最底,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来。我奇怪地看看她,笑:妈妈,原 > 来你还藏着宝贝。 > > 母亲也笑:一枚图章罢了。 > > 是一枚玉石图章。只是,透明的青石上游移着缕缕红丝,如洁白肌肤上浮现的 > 条条血痕,不似一般玉石的温润,倒有杜宇啼血般的凄艳清冷。母亲饱蘸了浓浓朱 > 砂,纸上重重一按。 > > 一寸相思一寸灰。 > > > 我几乎倒抽了一口气。七个稳重圆熟的隶字,血滴滴地凝在林妹妹烟色的裙边,简 > 直是一刀一刀地刻在了纸的肌肤上。 > > 我反复把玩,不忍释手:妈妈,谁刻的图章,这么精致? > > ??还有话外的意思:一枚简单的图章镌刻了怎样的情缘,让母亲这么多年都珍 > 爱着?一寸相思一寸灰,很久就熟悉却从来都只觉得寻常的诗句,而现在来体会, > 简直凄美到了残忍,伤痛到了惊心动魄,又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啊! > > 母亲揉揉我的头发,爱怜地说:给你了好不好?一定要收好啊。这是妈妈年轻 > 时候最喜欢的东西了。 > > 我笑,好啊妈妈,我一定。 > > 就是带着这枚玉石印章,我走进了江南一所普通美院的国画系。那所美院的名 > 字是母亲填到我的高考志愿上的,第一志愿,第二志愿,所有志愿。以我的成绩足 > 以考上任一所着名美院,但是,我接受母亲的选择,心甘情愿。 > > 家庭成员一栏里,母亲姓名:柯长亭。 > > 父亲姓名:空白。 > > 就在高考志愿填报后不足半个月,我人生的履历里,母亲那栏也永远成了空 > 白。母亲死了。死于肺癌。 > > 母亲没住一天医院。没有吃一粒治疗癌症的药。高考过后,她平静地告诉我真 > 相,微笑着说:“红豆,别难过,也别觉得有愧。妈妈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 与其活着受罪,不如早走一步。”我不能不有愧。我做了什么?我只在病榻前陪了 > 她半个月。我只给她递了一大把一大把的止疼片。只握着她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 去,看着她的灵魂一点点远离我,发疯地亲吻她渐渐冰凉的脸。 > > ??请原谅我不能再点点滴滴地叙述母亲去世的前前后后,那对我太残酷,是美 > 人鱼的行走,每一步回忆都是刀割火焚。村小的老师和临近的村民们帮忙处理了母 > 亲的后事,校长说,他从来没见过像我母亲这样坚忍的女人,疼的晕倒在讲台上, > 再也瞒不下了仍然要求上课??我女儿快要高考了,我不能让她分心。 > > 徐铁的母亲把我搂到怀里就哭了。后来,她让我到她家先住着。我不肯。躺在 > 似乎还留有母亲气息的大床上,,望着班驳的天花板想母亲,想徐铁。从知道母亲 > 的病情我就不再给他写信,他一直一直来信问我考的什么样,是不是有什么事…… > 我都烧掉。痛苦是一个人的事情,再亲的人也无法帮你体会。可是那是怎样的一种 > 痛苦啊,盖着被子我仍然觉得寒冷,那寒冷是侵入骨髓的,让我在每个夜里打着哆 > 嗦入睡。可是不再流泪了,我终于知道人的眼睛原来容得下那么多咸涩的液体,也 > 终于知道,也只能容得下这么多液体。 > > 可以静下心来咀嚼母亲临走时的话了。她的手指抚摸过我的眉毛,眼睛,嘴 > 唇,梦呓般轻轻地说: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年轻时候的样子…… > 他还记得吗…… > > 他是谁?是我的父亲吗?母亲为什么要我报考这所普通的高校?是因为可以遇 > 见他吗? > > 临行的前天晚上我收拾行装。换洗衣服,用惯了的画笔。母亲心爱的玉石图 > 章。我们所有的照片。存折里有一万八千块钱,是母亲一生的积蓄。她不肯看病, > 只是为了用这笔钱供我读大学。这笔钱,比春日花冬日雪更纯净,是母亲沈甸甸的 > 生命。 > > 最后,我取出母亲唯一画过的那张《葬花》,灯下展卷,看画中女子轻颦的眉 > 蓄雨的眼,看母亲题上的“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心如刀绞。却 > 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又在后面补上了似乎不相干的两句: > > 红豆本是相思子, > > 一寸相思一寸灰! > > 正怔忪间,门被急促敲响:红豆,红豆! > > 我无比无比熟悉的声音啊!狂奔过去拉开了门闩,静静地,门外立着徐铁。凝 > 视我,好久,一把把我搂到了怀里。钢铁一样坚硬的胳膊,夜空一样宽广的胸膛, > 空山回声般有力的心跳……呵,徐铁,徐铁。 > > 我们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说香溪的水,说早发白帝城,说小镇初中的那三 > 年……累了,倦了,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铁马冰河终于可以不再入梦,有他在身 > 边我,仍只是那个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小小姑娘。 > >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得知,根本就不是他所说的“把探亲假提前了”,而是请 > 假不允偷偷地溜回来的,为此,他被记过,失去了提干的机会。 > > 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后,站在生命的上游向下游回溯,那一夜仍如梦如幻如镜花 > 水月般不真。也许,那一夜,我是该把自己给了他的,这样也许我们的人生都会拐 > 向另一条航道,风会静些,浪会小些,纵然百折千回,总有温暖港湾含笑接纳我 > 们,包容我们。可那夜,什么也没发生??宿命正在前方的哪个路口冷冷地瞧着,又 > 有谁知道呢?
三 > > 在最初一个月里,那个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带袢黑布鞋跨进美院大门的那个女 > 孩子,把审视,研判,猜测的目光投向了国画系的每一个教师。年轻的,年老的, > 戴眼镜的,不戴眼镜的,风度翩翩的,不修边幅的……揣想,分析,过滤,剔除, > 几乎是比完成一幅绘画作品更加精细认真的工程,而一个月后,彻底失望。 > > 想想自己也哑然:一把相似的沙子里如何就能断定哪粒是我要找的沙?又如何 > 断定我要找的沙就在这把沙子中间? > > 与其同时,我也在思考怎样去维持自己这四年的大学生活,美院的学费几乎称 > 的上昂贵,最雅的笔墨纸砚无不要用最俗是钱换得。即使我用一块钱一袋的护肤 > 霜,吃食堂里最便宜的饭菜,不添置一件衣服,一万八千块钱也熬不过两年啊。徐 > 铁许诺把每月的津贴都寄给我,可是,我不愿意让自己背负起无法偿还的债。那不 > 合我的本性。握母亲的手看着她死去的那夜,我已经知道,这世上可以依靠的只有 > 自己。 > > 美院学生做家教不抢手,帮人做设计亦不是国画系的强项。给餐馆或酒吧去打 > 工,柯红豆的清高未免显得弱智。 > > 熄灯后宿舍的女孩子开卧谈会,偶然闲聊起白石的一只虾价值几何,悲鸿的一 > 匹马又是怎样身价??心念一动:大师腕下的笔,难道是初初就挟了风雷的? > > 我用整整两天的时间去逛了半城是书画社。最后选择的是惊涛画廊。我喜欢 > “惊”这个字,澎湃,痛快。我也喜欢画廊里宁静清远的氛围,纯是国画,水墨氤 > 氲了满墙的薄云淡雾,胭脂染亮了一室的仕女繁花。没有油彩的热闹,也没有“兼 > 营书画用品”的铜臭。主人,该是个风雅兼俱的人吧。 > > 就是在惊涛,见到了杜若洲。 > > 那该是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诗经中走出来的男子,该是从“冠盖满京 > 华,斯人独憔悴”的唐诗中走出来的男子。年龄身份皆应省略,所有装裱卷轴都该 > 淡去,烟色的衬衣该换成青色长衫在风中飘飒,青山仍隐隐水仍迢迢,他的背景该 > 是黄昏月下的梅花。 > > 微笑着走近我,注视我,笼罩我在一片清爽的气息里,声音清朗醇和:买画? > 还是看画? > > 奇怪自己在这样的男人面前还能从容自若不卑不亢:我想卖画,可以吗? > > 这个叫杜若洲的年轻男人答应我的作品如果能让他满意,可以放在惊涛寄卖。 > 售出后他拿百分之二十的中介。这个数字让我在瞬间笑了,我面对的,仍只是一个 > 商人吧。 > > 他也笑了,眼神闪烁:笑我剥削艺术血汗?呵呵,这儿的任一幅画都要比别处 > 卖上高过三分的价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道理的道。 > > 半月之后,把一套四卷长轴交给他,我最擅长的仕女图。那或执扇或拈花或梳 > 发或弄箫的女子是工笔,却都融入在映阶草锦绣花深院宇玲珑月的写意背景里。他 > 细细地看过,一丝如水温情的笑意在唇边渐渐荡漾开来。 > > “笔法稍嫌稚嫩,神韵却是十足。”眼光落到右下的那方朱红上,轻轻地念: > “一寸相思一寸灰。这么凄凉的句子?刀工老道,一定不是你刻的。” > > 不待我答,便自嘲地笑:是不是在想,这么一个满身铜臭的人,也配谈论国画 > 篆刻? > > 午后原本是画廊里人最少的时候。他砌杯茶给我,说自小醉心于国画,却在母 > 亲的逼迫下极不情愿地考取了某重点大学的建筑系。不甘心一辈子做自己不喜欢的 > 事情,便用一笔不薄的设计费开了这家画廊。青灯黄卷,文人墨客,居然也成了汹 > 涌的云,惊起的涛。 > > 翰墨清香里听如此俊秀的男人淡说生平,连告辞都觉得艰难。 > > 隔了三日他打电话到我宿舍,说画已经卖掉了。 > > “那么快?”我且惊且喜。 > > 似乎能看到他在电话那端掀眉笑着:这个时代缺的是风雅,滥的是附庸风雅。 > 愈风雅的愈没钱,风雅就被出售了;同理,愈有钱的就愈想风雅,好象沾点神仙的 > 气,自己也就升天了。 > > 好尖酸刻薄的一张利口。我笑。 > > 再到惊涛见他,摊了一沓钞票在我面前:六百块。对新人来说,已经不错。 > > 我点出中介费给他。他注视我,缓缓摇头,忽地笑了,半真半假地幽了一默: > 有句话叫放长线掉大鱼。我只望你成名后莫要忘了惊涛,我再从你身上赚更多的银 > 子。 > > 见我不安,他扬眉:你不信?今天才有一家茶楼老板找我,想要一套红楼十二 > 金钗。一个月交画,但是价钱优厚,你画不画? > > 我怔了半晌,真想冲这个男人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 > 他说为了答谢,我起码该请他去喝杯茶。摸摸刚揣到腰里的银两,豪爽地说, > 好呀! > > 他带我去了一家推窗可望江的茶楼,是极简单清雅的地方。我生平第一次进茶 > 楼,生平第一次喝到“祁门红茶”,也是生平第一次,跟徐铁之外的男人在暧昧情 > 境中相处。 > > 很渴,一杯茶当白开就喝了。杜若洲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嘲笑我囫囵吃人参 > 果,牛嚼牡丹。 > > 我分辩:是真名士自风流锦心绣口。 > > 想笑,让嘴角扬起弧度。眼泪却控制不了地落进了空空的茶盏里。一杯茶要我 > 和妈妈一周的生活费,四幅画是妈妈两个月的工资……早知道有今日,母亲会瞒着 > 病情如何都不肯医治吗?母亲还会死吗? > > 我絮絮叨叨地说给杜若洲:精彩的胡萝卜歌谣,寒夜里长久的咳嗽,藏在床底 > 的一堆止疼药瓶,二十年独身育子的艰辛……他沈默倾听,最后揽住了我的肩,任 > 我把汹涌的眼泪鼻涕涂抹的他的白衬衣上。 > > “你母亲很伟大。”他轻轻地说:“我也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八岁那年, > 我父亲就死了,车祸。我母亲一直把我带大。红豆,我了解你们所有的苦。” > > 把我的手握到温暖掌里:红豆,你不会再苦。合在我掌心里,你是夜明珠;开 > 在我掌心上,你是百合花。 > > 日里夜里,我开始揣度滴翠亭里宝钗捕蝶的半截皓腕,栊翠庵外妙玉折梅时的 > 一泓眼波,湘云醉卧时石榴裙上飘落的芍药花,元春归省时凤冠霞帔遮不住的那行 > 清泪……执笔的时候,再忽然微笑着怀想起那句最最温柔的话:合在我掌心里,你 > 是夜明珠;开在我掌心上,你是百合花。 > > 徐铁待我,就是这样的好。虽然他永远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 > 哦,妈妈,终于有花朵可以读懂蝴蝶奢华到极致的舞步,可是妈妈,为什么我 > 还是想要去翻阅大树千枝万柯的心事? > > 徐铁寄钱给我,我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在信里我写,哥,我想你。我能养活我 > 自己了,原来凭一枝笔,我也可以活的流珠滴翠风光无限。 > > 为了养活自己,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画室里,在国画系负的盛名是冰 > 雪的聪明冰雪的冷。我做不来轻轻软软莺莺燕燕,看谁的眼光都带了三分讥诮两分 > 漠然在里头。想起坐在徐铁自行车后架上的那个女孩子,自己也觉已是隔世。 > > 每周六下午习惯了跟杜若洲到那家望江的茶楼喝茶,当十二金钗在赭石色的墙 > 壁上亭亭的时候,老板很欢喜,见了我分外殷勤:小才女又来了? > > 杜若洲微笑看我,眼神爱怜纵容。
五 > > 我二十一岁的生日。最美的初夏时节。 > > 杜若洲说,红豆,你进来看。 > > 不由分说握住我的手,牵我绕过满室的疏枝繁花迷离山水,进了他的休息室, > 静静地说,红豆你看。 > > 我惊然看见自己。自己的眉目,自己的容颜。自己一贯的疏懒微笑,眉宇间一 > 惯的散淡神情。如此熟稔。只是云鬓高结,湘裙长卷,赫然出现在千年前的风沙烟 > 尘里,身后是千年前的如练月华。 > > 如醉如痴,真耶幻耶? > > 他的声音自身后恍惚响起:你知道我的专业是建筑,国画只不过是爱好罢了。 > 这幅画,我画的用心,也辛苦,因为我画的是我梦中的女子。红豆,我愿意终我的 > 一生只完成这样一幅画,终我的一生只疼爱这一个女子…… > > 忽然哽咽。 > > “终于读懂了你印章上的那句话。一寸相思一寸灰,红豆,别把我的每寸相思 > 都焚成飞灰。” > > 我叹息,闭上眼睛,回头,把身体贴近他的身体,捉他的手臂揽住我的腰肢。 > 让香溪隐去,让徐铁隐去,让母亲的笑容美院的功课都隐去,我是他林中的栖鸟, > 是他水中的游鱼,是他合在掌心里的夜明珠盛放在他掌心上的百合花。从此后再没 > 有枯木残垣断壁昏鸦,只有月白风清林碧山青;再没有落雨流花不眠长夜,只有银 > 烛红蜡新火试新茶…… > > 那一夜,我留在了“惊涛”。 > > 有风吹过平静的海面 > > 温柔的炽热的 > > 月亮高高的升起来 > > 照着银白色的沙滩 > > 美人鱼轻盈地旋转旋转 > > 隐约有乐声 > > 笛箫亦或钢琴曲 > > 篝火燃烧起来了 > > 在天空在海岸 > > 在宇宙的无尽处 > > 燃起一波一波的烈焰 > > 画中的女子,微笑凝视我,那么美又那么悲悯的笑容,仿佛看透了我的一生。 > > 我堕入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幸福。杜若洲,我若要一滴水,他便给我整个海 > 洋;我若要一颗星,他便给我整个银河。在我嚣张时纵容我,在我哭泣时紧紧拥抱 > 我,我不可能奢望更加完美的爱情。 > > 不强求我搬去住,却在“惊涛”给我准备了大张画案,我停笔凝神时喜欢在后 > 面抱住我。常常会微笑着问我:红豆,徐铁都把丁思思领回香溪了,你什么时候肯 > 去见见我的母亲? > > 我从照片中见过他母亲。有着凌厉的眼神,极其精明干练的形象,十分符合市 > 宣传部长的身份。杜若洲的沈静温文定是遗传自他去世了的父亲。 > > 我不肯去。确切些说是不敢。我有隐隐的恐惧,寻常简单如我,只是香溪考入 > 这座城市的一个乡下丫头而已,经不起一个含辛茹苦忍辱负重的独身母亲的任何挑 > 剔。我甚至不敢让她知道我的存在。总是最腻最粘最温存地央告杜若洲:等我毕 > 业,好吗?等我有胆量去挑战一个母亲,告诉她我要与她分享她的儿子,好吗? > > 他轻轻地扭我的耳朵,咬牙切齿地: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我已经快三十岁, > 从五年前我妈妈就命令我快给她找儿媳妇。凭你的品貌,她疼你还来不及。 > > 只是他拗不过我,亦不舍违背我的意愿。 > > 就连徐铁也不再不温不火不咸不淡。真正以我的哥哥自居,和杜若洲不知何时 > 竟称兄道弟。三个人有时在一起吃饭,他竟说按香溪的规矩杜若洲也是要叫他哥哥 > 的??杜若洲比他大了四岁。酒到半酣会醉眼朦胧地说:我是傻了啊才会把红豆这样 > 的女孩子拱手相让的,若是哪天你对不起她,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 > 似乎很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 > 只是久不见丁思思,问起,他淡淡地说,女孩子太漂亮了就会有很多的选择, > 她有她想要的。 > > 杜若洲在下面攥紧我的手,笑。 > > 只若是太快乐的时光,总是嫌过的太快,半生不过挥手,一年不过一瞬。快乐 > 很像一种奇怪的催化剂,时针秒针的行走简直在飞,黑夜与白天的交替就像舞台上 > 垂下来的帘幔??锣鼓的铿锵声还隐约未断,戏已经散场了。 > > 我开始着手最后的任务,向系里交毕业创作。系主任说,只要这次的作品能得 > 到大部分教授的认可,我就可以得到那仅有的留校名额。也就是说,我和杜若洲就 > 可以名正言顺了,我就可以不用太自卑地出现在他母亲的面前。 > > 主任轻拍我的肩:柯红豆,你的天资与勤奋,国画系这几年都少有能敌,留校 > 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还是要认真对待啊。 > > 我把徐铁和杜若洲都放在了一边,把自己关进画室,日以继夜。不想吃饭,也 > 不怎么睡的着觉。选的题材仍是仕女系列,取材自古典诗词中的名句。名字是《弥 > 漫千年的花香》。 > >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 >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 >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 >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 > 到了最后阶段,简直是殚精竭虑呕心沥血。 > > 身体愈发不好,摸摸自己突出的颧骨都觉得心疼。终于嗅到食堂的油烟味也开 > 始拼命的呕吐,才隐隐觉得不妙。 > > 我不是傻不知事的小女孩子,掰着指头算算,记不清上次例假是什么时候。忍 > 不住苦笑。一年了都小心翼翼,临了,衣裳上还是沾了洗不掉的国画颜色。 > > 《弥漫千年的花香》得到了一致的好评。系主任甚至说可以推荐参加一年一度 > 的省级画展。我松掉第一口气,再把第二口气提到嗓子眼上??我腹中的生命怎么 > 办?难道做掉? > > 杜若洲像被蛇咬了一口:做掉?你敢!你疯了? > > 紧紧地拥我入怀,那么紧,箍得我的骨头都疼了,生怕一放手我就会成为轻烟 > 遁去烟尘消散:我要你嫁给我,做我妻子,红豆。 > > 我犹疑着:可是…… > > 他打断我。没什么可是。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才不过一个月而已。 > > 这个男人的笑容居然有了一丝孩子气:低头附向我,气息温热地拂过我的脸: > 我想要一个女儿,你的眉毛,你的嘴唇,你的眼神,你的微笑,你的诗情画意,你 > 的冰雪聪明。我会让她成为世界上最美丽最幸福的公主……他深深吻我,让我用全 > 身心去投入去感受去回应的吻,辗转的,温柔的而有炙烈的。我叹息,环绕住他的 > 颈项。什么样的坚冰抵得过轻柔春风,什么样的顽石能抵挡得过纤纤细流,什么样 > 的心能抵挡得住比春风更温暖比溪流更长久的深情缠绵?我倾听着他的心跳和自己 > 的心跳,是树与鸟的对望,花与蝶的痴缠,箫与笛的和鸣,爱情与幸福的二重 > 奏…… > > 终于答应,去见他的母亲。
六 > > 很普通的三居室,比我想象的简朴,却也我所能想象的更清雅。杜若洲的母亲 > 一洗镜头中出现的端严风范,只是寻常衣饰掩不住从容通透,在她含着笑也有着审 > 视的目光下,我竟有些微的慌乱。 > > 杜若洲沏茶过来,笑着看我:你既喝了我们家的茶,就只能给我们家做媳妇了 > 啊! > > 他母亲也笑了,气氛似乎舒缓了许多。《梁祝》缠绵的乐声如山涧清泉在每一 > 寸空气里流淌。杜若洲说过,那是她母亲最喜欢的曲子。 > > 话题从我的学业开始,渐渐过渡到我的家庭。她必定已经从杜若洲那里得知了 > 我的身世,叹息地说:女人才知道女人的苦。这二十年,实在是无处话凄凉。我自 > 认已经够委曲求全含辛茹苦,你妈妈才更了不起。 > > 我几乎想落泪:是啊,您和我妈妈都是天下最伟大的妈妈。 > > 她坐到我身边,执起我的手:傻孩子,什么都过去了。你和若洲能遇上也是不 > 可求的缘分。放心,他会疼你,我也会。 > > 这样温柔真切的语气,分明已是默许。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我看看杜若洲, > 他预料之中的笑,居然用手指刮了一下脸颊,羞我。 > > 像个孩子的淘气。 > > 很自然地说起了我和杜若洲的将来。杜若洲说:妈,等红豆留校的事情确定下 > 来,我想给她办个个人画展,你能不能稍稍利用一下职权啊??举贤不避亲嘛。 > > 我从未听他提过,一时有点愕然。 > > 她微笑着想了想:我总要见见红豆的画吧。你们也知道,这个城市文化氛围浓 > 郁,有不少的书画家,眼光也都够挑剔。 > > 杜若洲笑:妈,我就等你这句话。 > > 自书房拿出一卷长轴来,是我画的《秋夕》,轻罗小扇捕流萤的宫妆女子。最 > 近才挂到“惊涛”,算是我的精华之作。杜若洲把画展开,铺到她母亲面前的长几 > 上。我忐忑地等待着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评价。 > > 如泣如诉的小提琴协奏不知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屋子里有一种异样的静默。笑 > 容也不知何时从她的脸上隐去,脸上再没有丝毫的表情,是那么平淡,安静。只是 > 这平淡安静中隐含了似乎绝望的悲苦??山雨欲来前的黑云压城。 > > 她的眼光,一直就落在右下方那块小小的朱红上。 > > 似乎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抬头看我,再看看她最心爱的儿子,瞬间,再不是 > 母亲的温婉恬静,回复的仍是政界女子的铁齿钢腕:我答应帮红豆办画展。但是?? > 咬了咬牙,却终于说出口:你们必须分手。 > > 为什么? > > 没有原因。必须分手。 > > 我不能没有红豆,妈妈。 > > 你们不合适。若洲,红豆,听我的,必须分手。 > > 可是,她怀孕了!她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 > 好久好久。她抱住了我。忽然有温热的泪滴到我的面颊上:孩子,阿姨陪你去 > 做手术好吗?阿姨会照顾你。 > > 我呆呆地望着她,傻傻地望着她,不知所措,不能思想。脑子和灵魂全是空白 > 的,哦,不全是,还有恐惧。就像太阳升起来,美人鱼总要变成蔷薇泡沫,而只要 > 我睁开眼睛,我所拥有的一切欢乐和幸福就全会在阳光的曝晒下灰飞烟灭。有什么 > 人可以战胜属于自己的宿命? > > 她温柔地,轻轻地问:我一直听若洲说红豆。我以为你是姓洪。告诉我你姓什 > 么?柯,是吗? > > 我机械地点头,柯。柯红豆。 > > 你母亲叫柯落落,是吗? > > 不,她叫柯长亭。 > > 长亭,长亭……她喃喃地念了几遍,含着泪微笑了: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 > 亭。落落,再没有归程了……更温柔,更轻地问:她从来也没有向你提起过你父亲 > 吗? > > 更仔细地凝视我:我早该看出来的,你长得象极了你妈妈。红豆,你记着,她 > 不叫柯长亭,她叫柯落落。你也记着,你不叫柯红豆,你叫杜红豆??她顿了一下, > 一字一字如刀刻般清晰:你父亲,叫杜惊涛。 > > 杜惊涛。我闭上眼睛,这个名字怎么如此熟悉?我在哪儿听说过?怎么可以这 > 样熟悉? > > 还好。还不至于平地里三声雷惊去三魂七魄,也不至于惊悉金玉良缘在斑竹上 > 洒下千点泪,旧鲛绡上吐几口血。还好,再锋利的刀子,我的心都是不能被割穿的 > 石头一块。更不至于到世家小姐见了老鼠跳蚤也要晕倒的地步。还可以不停不停不 > 停地去想:杜惊涛,杜惊涛,我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 > > 不,我从来也没有听过,没听过“杜”这个姓,“惊涛”这个名字!我从来都 > 没有听说过! > > 可是,到底是谁发出了那一声野兽受伤后的凄厉嚎叫,那样不啼泪只啼血的杜 > 宇般不悲鸣?长长的,几乎用尽了全部力量的那一声“不??”? > > 是我,还是我那脸色陡然苍白如纸的爱人? > > 他不是我的爱人了。他将永远也不是我的爱人了。我知道,他只是我的亲哥 > 哥,他的身上和我流着同一个男人的血。那个男人的名字叫做杜惊涛。 > > 这是另一方玉石印章,仍是青色的底子上游移着缕缕红丝,凄冷,凄艳,近乎 > 诡秘的凄怆。蘸了朱砂按在《秋夕》那方朱红的旁边,仍是血滴滴的七个字:一寸 > 相思一寸灰。只是,是风神流动纤秀轻灵的小篆。与原来的隶字并立一起,篆是飘 > 逸的女子,隶是沈静的男子,这样相依相偎的一对爱人。 > > “很少有人用隶字来刻章。”她(现在,我该叫她什么?)开始了对二十年前的 > 追忆叙述,语气平静,仍是最从容端庄的风范:“更很少有人去刻这么凄凉的一句 > 话。所以,我一眼就认出,那方印出自你们父亲之手。” > > “红豆,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固执地要你考这所美院吗?她定然以为你父亲还 > 在这儿平平安安地做他的教授??二十五年前,他是这个美院里最年轻最漂亮的老 > 师,若洲长的很像他。而你的妈妈,”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时是他最得意的 > 学生。” > > 苦笑了一下。“我爱他。可是更爱事业。若洲大点以后,我更把全部的精力都 > 用到了工作上,晚上他画画,我赶材料,他嫌我写的都是些死板生硬的东西,我嫌 > 他只知道埋头书画从不管家中闲杂。两个人十天半月难得交流一次。他和柯落落的 > 感情就是那个时候发展起来的。等我知道,已经是他跟我提出离婚的时候了。也是 > 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还爱他,我不能没有他。 > > “可是在二十多年前能敢提出离婚,那一定是死心塌地了。” > > 她幽幽叹息:“女人既然从政,魄力手腕怎么也要有一点。我很容易就知道了 > 柯落落的存在。当时落落才上大三,他们已经在外边租了房子同居了半年。我直接 > 去找她,那真是一个清秀极了的女孩子。没有争吵,没有漫骂,就只是一场两个女 > 人之间的谈话。我只要她明白了两点:第一,若洲需要父亲,我需要丈夫。第二, > 在那个时代离婚,对杜惊涛的名誉会造成很坏的影响??落落实在聪明,她甚至不需 > 要我的任何暗示。” > > “她叫我姐姐,说她会好好处理这段感情,叫我放心。第二天,你们的父亲就 > 喝的烂醉回到家里,从他断断续续的哭泣,我知道落落走了,就只留给他一张短短 > 的字条: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落落知道,她再也没有归程了。 > > “我实在忽略了这个男人爱情的强烈坚韧。”她忽地笑了,笑容惨淡如暴雨前 > 的天空:“再也没见他笑过,总是烂醉。只过了半年,他就死了,都说是醉酒后死 > 于车祸。若洲,你一直也只知道你父亲是被车撞了,其实不是。我去美院整理他的 > 遗物,发现了这枚印章和一本日记,才知道,他根本就是自杀,没有人留得住他。 > > > 把一本蓝缎封面写满岁月尘灰的日记交给我,连同那枚印章:“红豆,我曾那么恨 > 你母亲,可是看完这本日记,我对她只有怜悯;听你说了她的一生,我对她只有敬 > 重。红豆,这些东西本来就属于你,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父亲和母亲之间的 > 爱情。 > > 她泪落如雨:我原该把这些都烧掉,都埋葬。可是还在想,也许有一天我会亲 > 手把它们交给落落,或者她的孩子。只是红豆,我想也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 > 你,交给你。命运到底是多残忍的东西?
七 > > 9月24日。天高云淡。 > > “杜老师,我看了您画的《葬花》。林妹妹不该穿曙红色的裙子,应该穿藕荷 > 色,或者烟色。” > > 这个叫柯落落的女学生歪着脑袋看我。固执而又期盼的神色。她说,林妹妹那 > 样的女子,只有这两种颜色配得上她的清净素淡。 > > 我说不。我想把握的是冰山下潜伏的一腔热情,有谁的爱比林妹妹更炙热强 > 悍。 > > 她想了想,笑了,眼睛里灵气逼人,像一头轻盈的小鹿。落落,落落大方的落 > 落,落落寡欢的落落,是好名字。 > > 从来只知道书画言志,今天很想记几行文字,也许柯落落的几句话让我怀念起 > 自己被埋在冰山下的热情了吧。 > > …… > > 11月5日。恻恻清寒剪剪风 > > 从来没有见过柯落落这样的女孩子。空灵绰约似白石的方斗小品,有时又似林 > 风眠的绚丽灿烂。上课的时候喜欢定定地看着我,而只要我的眼光触到她,马上就 > 惊遽逃开。看着她的眼睛,我总是能想起那几句《卜算子》:水是眼波横,山是眉 > 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营处!这样颖悟的女孩,该有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去 > 那眉眼盈盈处? > > 若是早生十年,只怕我也是这行人中的一个吧。 > > …… > > 3月17日。无边丝雨细如愁 > > 又和初衿争吵,最后皆无言。若洲早已懂事,只是不哭,他本来就是个沈静的 > 孩子。我附下身抱住他,他怯生生地问我:爸爸,你和妈妈不要再吵架了,好吗? > > 傻孩子,你怎么会懂。吵架说明还有希望,什么时候连架都懒的吵了,就真绝 > 望了。 > > 上课时魂不守舍,乱发脾气。下课,落落悄悄递过一张小条:君心似焚,底事 > 忧煎? > > 我忽然落泪。 > > …… > > 8月14日。骤雨忽起 > > 终于知道了想念一个人的滋味。这个暑假,一日皆如一生。而她知道我是如何 > 想念她吗? > > 取玉石刻一方印。用的隶体。落落曾说过她对书法的感觉,说隶如男人,稳妥 > 厚重;篆似女子,翩然灵动。一寸相思一寸灰,她知道我的相思注定成灰吗?我是 > 初衿的丈夫,是若洲的父亲,再刻骨的相思也要埋作死灰呀。 > > …… > > 10月21日。晚霞满天时 > > 落落交来的画作上,分明也印了那同样的一句画。一寸相思一寸灰,细细的小 > 篆。我久久怔住,几乎不能呼吸。落落。如此细腻婉转的心思,含蓄而有炽热的表 > 白!落落,落落,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爱一个女子,从来都没有这样强 > 烈地想要拥有一个女子。 > > …… > > 1月7日。雪 > > 你是烈火,容我做那只孤注一掷的飞蛾吗?容我把身子焚成飞灰,每寸灰上仍 > 都写着相思吗? > > 落落。落落。让我怎么回答你? > > …… > > 4月10日。 > > 温柔乡,醉芙蓉一夜春晓。 > > 11月6日。 > > 落落怀孕了。我再一次对她说,让我离婚,娶你。她终究不肯,她说她什么都 > 不要,学业,前途,名分。她只要我,只要腹中的孩子。可我不能,我不能守在一 > 个女人的身边日里夜里念着另一个女人。初衿,原谅我,原谅我和这个名叫柯落落 > 的女子相遇。 > > …… > > 11月17日。 > >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落落,你走了,怎么舍得我一个人孤独地活着? > > 握着留有她余温的印章,我惨然而笑。落落,请容我成为飞灰,飞进你无数个 > 寒夜的梦里。 > > …… > > 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句子,有时候写很多,有时候几个月才几句。17日往后, > 再没有成形的句子了,全是倾情泣血的两个汉字:落落。写到最后一页,惊心动魄 > 的两行:先负初衿,再负落落,生既无欢,死有何惧? > > 是一九七九年的四月十日。一个叫杜惊涛的男人与一个叫柯落落的女子成婚 > (如果算得上成婚的话)的一周年。也是这个叫杜惊涛的男人离开人世的日子。 > > 整整一夜,我捧着这本日记,任泪流干。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父亲与我 > 母亲之间的爱情!那个淘气地唱着胡萝卜歌的女子,那个半生只再画了一幅《葬 > 花》的女子,那个断定了我和徐铁只是蝴蝶和大树的女子,那个吃了无数止疼药片 > 只为了把我送回归程的女子,临终时手指拂过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的嘴唇,, > 梦呓般轻轻地说: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的嘴唇,他还记得吗……那个痴情如斯 > 的女子!可是母亲啊,您又将我推进了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啊! > > 闭上眼睛,《葬花》上那两句话惊涛骇浪地汹涌过来挤压过来: > > 红豆本是相思子, > > 一寸相思一寸灰! > > 杜若洲,我深爱的想要共度一生执手同老的男人,而此刻,只是我的哥哥。我 > 凝视着他,想把那张熟悉的脸镂上心灵的铜版,想让他拥抱我,亲吻我,俯在他怀 > 中倾听他的呼吸和心跳??可是,他是我的哥哥。 > > 望江茶楼上为什么说我有他似曾相识的疏朗眉目?我为什么要问他,这个妹 > 妹,我在哪儿见过的? > > 只隔了一夜,竟憔悴至苍老。 > > “我带你走吧,红豆。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你不再是我的妹妹,我 > 也不再是你的哥哥。我只要我们厮守在一起,永远不要孩子,好不好?” > > 好不好?我含着泪笑了。不好。已经有一个母亲死去,我不能再让另一个母亲 > 心碎。 > > “这是我们的宿命。”我安然地说:“命运让我们相遇,跨过万水千山,生生 > 世世,我们还是会相遇。而命运要我们别离,总也有最残酷的无可抵挡的理由。” > > 我紧紧地抱住他,最后一次吻他。 > > “忘记我,忘记柯红豆。不是你的爱人,也不是你的妹妹。只是忘记生命中一 > 个匆匆的过客。我会把这个孩子做掉,让一切都成为过去。我们都会有自己的将 > 来,会有别的女人爱上你,也会有别的男人爱上我。然后,我们都会爱上别的女人 > 和男人。” > > 我微笑: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结局。
八 > > 我坚持回美院去。到处都触目凄凉多少恨,只有美院不是伤心地。 > > 已经答应了杜若洲的母亲两天后去做手术,可路过药店时还是犹疑了一下。宿 > 舍有过早孕的女孩子选择过药物流产,说简单极了,就只当是痛经。 > > 想想都辛酸。我若去流产,陪同的算是谁? > > 终究还是买了毓婷。女店员有双轻蔑的眼睛,必是见惯了红尘中这样庸俗平常 > 的故事无数。把药扔给我后只冷冷地说:要是孩子过了两个月,最好去医院。 > > 我笑着谢过她。还能笑,真好。天气也不错,阳光明媚。大街上人潮如海。我 > 不能活在黑暗里,柯红豆可以和柯长亭一样强韧。 > > 可是这个孩子??若是这个孩子是健康的,正常的,我也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 > 这个孩子。 > > 宿舍的女孩子都不在。是周日,她们应该在街上闲逛,也许在为毕业后的工作 > 忙碌奔波。我倒点开水,把手中的药丸咽下去。 > > 我其实很傻。我不知道自己怀孕多久,我也不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到底有多 > 差。是我傻还是我对自己的身体一点也不在乎?说明书上说药物流产的安全系数在 > 99%,我似乎注定了就只能是那个倒霉的1%。 > > 可是肉体的痛与灵魂的苦相比算得了什么?最多死了。先失母亲,再失徐铁, > 已经失若洲,注定失孩子,生既无欢,死有何惧? > > 夜半,同宿舍的几个女孩子把气息奄奄失去知觉的我送去了医院。我的小床早 > 已被血和汗浸透。杜若洲的手机一直关机,手术签字的时候,面面相觑的她们终于 > 记起孤女红豆有个“哥哥”叫徐铁。于是,下了手术台,我就看见了徐铁英俊而阴 > 郁的脸。 > > 他的脸上,有一种决绝而凶狠的神色,是我从未看到过的。 > > 我软弱地笑:徐铁。 > > 他沈默,终于爆发:你不要命了!知不知道你差点死掉!你怎么舍得这样糟蹋 > 你自己?他呢?他怎么舍得你这样糟蹋你自己? > > 不关他的事。 > > 他咬住牙,半天才绷出一句话:你还护着他! > > 我说什么?我说杜若洲才是我真正的哥哥?我说我腹中是我亲生哥哥的孩子? > 我怎么说?叫我怎么说? > > 窗外是薄明的晨曦,如此美丽的夏日清晨。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情爱皆放 > 弃,苦痛皆忘记。可是现在,杜若洲在想些什么?徐铁在想什么? > > 徐铁起身,眼光复杂:我会让思思煲乌鸡汤送来。你放心,她是我的朋友。她 > 会好好照顾你。 > > 他的身影消失在那美丽的、薄明的晨曦里。 > > 思思一边喂我一边说:是你不想要这个孩子,还是杜若洲不想要?那也该让他 > 陪你来医院啊,你怎么一个人受苦? > > 我机械地喝着汤,一句话也不说。 > > 她轻轻叹息:其实回香溪那一幕是他故意做给你看的。我追他两年了,他从来 > 只把我当成好朋友。他说等你毕业,安定下来,他就回香溪去。他那么爱你,我问 > 他为什么不敢表白,他说他配不上你,从很小就知道,你是天上的云,他是地上的 > 泥。后来杜若洲去找他,让他放弃,他就逼我和他演了那一幕……就没见过徐铁这 > 么傻这么痴情的男人!憋死在心里头都不让你知道! > > 她说:假如杜若洲不是真的疼你,他还疼你。一辈子。 > > 泪一滴一滴掉进白瓷碗里。 > > 黄昏,徐铁回来了。一脸的疲惫。不看丁思思,从推门就把目光牢牢地锁在我 > 身上。伏在我身边,凝视我,带着深深怜惜刻骨疼爱的凝视。他的眼光从不曾这样 > 温柔。似乎想把我的容颜带到生生世世。 > > 猛然间,他火热的唇就印在我冰冷的唇上。 > > 有什么哽在我的喉中,腥咸如血。 > > 无尽索求而毫无回应的吻,清醒而麻木的吻。呵,母亲,你是对的,我对徐 > 铁,只有依赖,比爱更重的依赖,但不是爱。我爱的,是那个叫杜若洲的男人。 > > 他放开我,哑声说:红豆,记得我对你说过的第一句话吗? > > 记得。你说,我的命是你的。 > > 他摇头,笑了:不是。从我在香溪把你救出来的那个时候,我就问自己,假如 > 我没能救上来你,自己也淹死了,值得不值得?那个时候我就清清楚楚地知道答 > 案:值得。红豆,其实,我的命才是你的,早就是你的了。 > > 他转头,看着丁思思:思思,你要一直照看她,直到她恢复,别离开她。 > > 第二天,思思红着眼睛递给我当天的市报。四版上小小的一则新闻:情为何 > 物?血溅画廊。 > > 杜若洲死了。徐铁失手,他的太阳穴重重地砸在我的画案那硬硬的棱角上。他 > 又刚喝了太多的酒。徐铁与我吻别,告诉我他的命是我的。然后投案。 > >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 > 再也无泪可流了。我的泪,全部都偿给了这两个男人。 > > “你恨我吗,红豆?” > > “不,不恨。” > > “其实我只是想狠揍他一顿。他曾经许诺我,会永远对你好,不让你受任何委 > 屈,而且会让你成为有名的女画家……可是他差点害死你!我让他去看你,对你负 > 起责任,他居然说他去了只会让你更伤心,求我好好照顾你……红豆,若是我知道 > 他是这么这么负心薄情的男人,我说什么也不会把你交给他!就算是失手,我也没 > 什么好后悔,我只怕你难过……” > > 我笑了。哥,我不难过。 > > 若洲是和我们的父亲一样懦弱的男人,他没办法去面对残酷的命运。也许对一 > 个完美主义者来说,只有死亡才能把一切都忘记。徐铁,我谢谢你,我也替他谢谢 > 你。 > > “可是,”他的脸上有我穿不透的一层迷茫:“红豆,有时候我会恐惧。无论 > 我怎么打他,他都只笑着,即使在他临死的时候,也依然在笑。红豆,你们到底为 > 什么要分手?” > > 呵,徐铁,我永远也不会让你知道,是你把我推进了亲生哥哥的怀里??哦,不 > 能这样说,你了解的,我是蝴蝶,你是大树,我们之间没有真正的碰撞和爱情。我 > 永远也不能让你知道,杜若洲怀着比我更绝望更热烈的爱情。 > > 逝者已矣。墓园里他永远在微笑着,他的微笑边永远会有我心底的玫瑰盛放。 > 而你,漫长的铁窗岁月,我不能让你的心被无穷无尽的懊悔噬咬。 > > 他忽然笑得天真:红豆,我求你答应我,每年都来看我一次。只要一次。让我 > 知道,你在好好的活着。 > > 隔了那永远都将冰冷的厚重玻璃,我微笑着、镇定地伸出小指。 > > 留校通知换成了除名通知。我因为早孕且被牵涉进一场命案被美院正式开除。 > 和除名通知一起摊在桌子上的,还有一场国家级的美展寄来的入选通知,准备采用 > 《弥漫千年的花香》。 > > 我一个字一个字的都看完,轻轻地拿起来,撕成两片、四片、八片,无数片, > 漫天的白蝴蝶疯狂飞舞。 > > 徐铁,我会为你好好的活着。 > > 若洲,在我的回忆里你将永远是我最深爱的人。我会把你的灵魂附在我的灵魂 > 上,万水千山带你归去,并且,在每个漫漫长夜念着你的名字安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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