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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分享] 桂 花
深巷內,白家宅院前,張力幾度伸手要按門鈴,卻又及時止住,然後在門前巷弄胡亂地踱起步來。 彩霞愈來愈低,天色逐漸暗了下來,月色變得清明,倚立門牆的一盞路燈倏地亮起,投射地面的柱影不時與張力的身影交頭接耳。
原先的木門改成朱紅鐵門,圍牆有添高的砌痕,過去牽牛花滿牆怒放,如今被艷紫九重葛拚命糾纏。是富麗堂皇了些,對張力來說卻也生疏了些。
風起,捎來桂花香味兒,張力鼻子湊前猛昅,喃喃自語: 「好香,八月天了,正盛開呢!」
八年了,桂花樹風貌依舊嗎?她的女主人一樣不變嗎?
突進朱門前,伸出手指按鈴,沒有猶豫。
白櫻舒緩地浸泡在徑直三尺的檜木桶內,水面桂花如浮萍,簇擁著她那膏脂般的胴體。
哥哥是船長,由日本攜回這個澡盆,作為白櫻十五歲生日禮物。她帶著它陪嫁,丈夫蔣超空難死後,又帶著它回歸娘家。她珍惜這個檜木桶猶如珍惜哥哥對她的疼愛。
從嬰兒時在天主教堂接受桂花水受洗,長年以來,她一直養有用桂花水洗澡的習慣。
窗外,桂花樹占滿整個後院。風挾持花香陣陣撲進來,溼身禁不住寒意,然而,她不想關窗。閉上眼,恣意地亨受桂花香濃,桂花香帶她入夢,那夢––美麗、哀愁,她總是在夢中微笑。
袓父在父親出生那年親手植下兩株桂花樹,是單季桂,之後,痴心等候,直到父親上大學一年級暑假,才突然開出花來。蘊育十八年的精華一下子傾洩而出,其茂其盛其香,自然不同凡響,參觀過的人無不嘖嘖稱奇。相較之下,那些種植一年即可常年開花的四季桂,色調、香味顯得平淡俗氣。後來進行壓條法移植新苗,整個後院成了桂花園。
依稀聽到電鈴聲,沒有理會,姑姑在家,自會應門。
一會兒,門被姑姑輕輕推開。
「櫻,是張先生。」
「那位張先生?」耳朵豎起,作勢要起。
「還會有那位,妳朝思暮想的那個…」姑姑捉挾。
「去!」掬水撥向姑姑。
姑姑慌忙用門去擋,笑呵呵地逃開。
跳出浴盆,披上浴衣,水滴沿著赤足蹦走。到了客廳門後,探出半個身子朝正襟危坐的張力說: 「不好意思,先請坐,我換好衣服就來。」
「打攪了!」張力迅速站起身,躬腰,一臉溫文笑意。
白櫻回到臥房,敞開衣櫃,慌亂間不知挑那一件好。最後決定了一件桃紅百褶裙洋裝,張力最喜歡的一件。
攬鏡自照,不禁蹙眉,豐腴的身軀套在稍緊的衣服內宛如蟬蛹之將破繭,當年流行的款式,以她現在這個年齡來說,已經格格不入。
僅是剛剛一瞥,張力胸口一陣熱燙。
歲月對她似乎無可奈何,已為人婦的她只有憑添成熟嫵媚。
等候時,環視客廳,擺設相較十年前並無多大更迭。人身高的聖瑪利亞石膏雕像,依然肅穆立於西牆正中烏漆木座壇上。紅木壁櫃正對著籐沙發,裏頭的擺飾琳瑯滿目,船上帶下來的煤油燈站滿了頂端兩排橫格,那是白哥的嗜好與收集,張力依稀還認得出其中幾個。
玄關壁上銅色掛勾,白哥船上執勤的金緣白帽像過去一樣端正懸在上頭,這表示白哥目前已下船回家,使得他又為自己的冒然來訪惴惴不安起來。
一襲桂花香飄然而至,身穿桃紅衣的白櫻在張力對面坐下,綻放桃花般的笑靨。張力內心再度沸騰,眼睛耀出光亮,心想:她還記得我喜歡的顏色。
姑姑捧著一個大端盤出來,擱到桌面,取出沏好的桂茶及兩碗桂花粥。
桂茶其實是茶葉摻上躁乾桂花,每年到白家採收桂花的茶葉商人,製成後總是分送一些過來。桂花粥則是棗、芝麻、酒釀,尤其主要的桂花,和上糯米細熬而成。
姑姑睇著張力說: 「你發褔了,剛剛還真認不出呢?」她把茶跟粥移到張力面前,「來來,你一向愛吃的。」
「有勞姑姑。」微微欠身致意。
姑姑看著他們兩人,隱隱含著笑意: 「好生聊吧,我串門子去。」收了端盤,掉頭離開。
兩人凝眸相視,靜默中,心跳劇烈聲,嘀嘀嗒嗒,跟壁鐘競走。
「白哥下船了嗎?船跑得緊吧。」張力先開口。
「是的,上月中旬下船,這回兒帶孩子看牙去了。」
張力緊張的心情放鬆下來。
「孩子一定可愛。」
「嗯。」白櫻露出滿足的笑容。
「蔣超的事,回來聽說了,很遺憾!」
兩人神情轉為黯淡。
白櫻垂下頭,悄悄拭著眼角,好一會兒,抬起頭,轉開話題, 「這幾年一直在國外?」
「嗯,太太英國人。這次回來母校接洽應聘事宜。」喝了口茶。
(出國留學是為了逃避。)張力極想說。
「是嗎,太好了。」她把粥碗推向前,「請吃,沒什麼好招待。」
張力點頭致意,端起碗,埋頭,三兩下便把桂花粥全部吶入寬厚大嘴。
擱下碗,猛抬頭,撞見白櫻隱忍著笑意。
張力窘迫,苦笑一下,不知所以。
「你的吃相還是老樣子哩!」忍不住伸出手沾開他唇角的芝麻粒兒。
不等她抽回手,張力本能抓住。一股熱流由手心交亙傳遞,親密的感覺又回到從前。 他們都明白,這許多年來,雖說分開,其實並未離開,兩人心靈都佔駐著對方。 白櫻突然怕了,抽回手,藉口: 「我去把窗帘拉開。」
閉著的窗帘,為遏阻風的強行侵入,正狂亂地擺起抵擋姿態。白櫻走了過去,拉過固定在窗緣的細帶環腰繫住,它這才嫺靜下來。
一下子,更多的桂花香趁勢簇擁進來。
出於一股莫名不安,白櫻沒有回到位子上,倚偎窗前,視線停留在後院桂花樹群。 桂花樹高大的花枝仰天伸展,把整個宅院蔭蔽住了,月光在樹梢徘徊。
其實看不清什麼,只是茫然看著。倒是看清此刻自巳心中想的,要的,無可救藥的渴望。
張力起身跟過去,貼靠她的身側。分辨出她身上的桂花香,攫住,暗自痴醉。
「說也奇,再過兩年,花樹便七十了,花枝卻愈長愈茂,香味一年猶勝一年,人到了那個年紀,真不敢想會是什麼樣子。」白櫻打破沈寂說。
「這正是人不及樹的地方,七十對桂花樹而言,也許正是青春期,人活到把年紀固然一副疲憊老態,然而人也有樹所不及的地方。」張力也喟嘆著。
「是什麼?」白櫻轉頭,睜大眼睛。
張力望向這對深邃淨潭,極力克抑聲調: 「愛情,如海不枯,如石不爛!」
不堪張力深情注視,白櫻迅速轉過臉,搪塞: 「要不要到樓上看看?」
白櫻中學時代,哥哥跑船經常不在家,怕她跟姑姑寂寞,便二樓空出的幾個房間租給巷外和平東路上師大學仕生。租金便宜,這些大學生也樂得義務指導白櫻功課。張力讀外文研究所,蔣超讀數科,兩人同時住了進來。
「不哪,過去那兒有妳,現在,妳在這兒。」扳過白櫻的肩,將她攬到胸前,顏臉埋入猶是溼濡的髮雲裏,「想妳啊!這麼多年來,想妳想得好苦。」
隔著薄衫,心脈劇烈衝撞,他的,還有她的。
想到死去的丈夫,猛然不安。
「不要,姑姑會撞見。」心裏頭其實明白,姑姑故意製造他們獨處機會,跟過去同出一轍。
張力什麼也聽不到,只是一心一意搜尋她的唇。
當白櫻即將屈服的時候,電話鈴響,驚醒了正要沉淪情慾危機的這一對男女。
「嗶 …嗶… 」因久久不獲接應而嘶聲力竭催促。
白櫻衝到桌旁拿起話機, 「 K…」氣吁。
「喂,櫻嗎?是哥哥,怎麼不說話。」
「是,哥,你人在那兒。」
「還在醫院裏,等拿藥,就回家,門戶小心。」 「嗯,我會的。」
「家裏有事?」話筒那邊聽出異樣。
「沒––沒事––,拿完藥就回家吧。」輕輕撂下話筒。
月光斜過雕花樓窗,逗留在聖瑪利亞神像眼睫,哀憐的眼神投向他們。
白櫻雙脣抖索,原本白晰的臉龐更加蒼白。
主啊!原諒我。她在內心懺悔。
兩人原地默默對望,深情,無奈。
「為什麼嫁給蔣超?」張力突然向白櫻逼進,「我不如他!?」
「不,不要這麼說,你們一樣好,」她心驚退後,眼眶泛起潮紅,「沒有選擇,從來沒有!請相信我!」
「不公平啊,妳先跟了我––」欲言又止,似乎又後悔說出這番話來。
白櫻先是愕然,接著羞慚苦笑: 「原來你早知道的––難怪嘛,你們那麼好的朋友。」
坐上沙發,把臉埋入手心,昔日傷痕又被刺痛,淚水再也不聽使喚。
張力衝到白櫻身旁,惶恐,心疼摟住她,用力再用力,想透過兩手全力表達他的撫慰。
「你是好女孩,是我和蔣超的錯,當時妳年紀那麼小。我跟蔣超談判過,可是誰也不願放手,只好共同擁有妳」。
兩人就這樣依偎著,久久,久久,慾望的火苗在兩人身子暗處開始要燃起,白櫻極力要澆熄它,她害怕再重蹈覆轍。
奮力推開張力,站起身說: 「回去吧,哥哥就要回來了。」
凝眸對望,思緒互相纏繞,滲雜同一痛苦。
終於,張力點了點頭。
兩人踩著月光來到大門口。張力放下手中公事包,拉過白櫻的手,攥緊,說: 「別送,天黑,妳一個女人家。」
白櫻抬頭,努力瞄繪他俊逸的臉龐,重新烙印在心頭。
「原諒我,若不是已結了婚,我––」張力囁嚅。
白櫻摀住張力的嘴,知道他要說什麼。
「等等。」轉身向後院快步走去。回來時,手中多了一枝桂花。
「拿著。」交到張力手上。
張力接過,語調苦澀: 「明天的飛機走,保重––問候白哥。」
「一路順風。」白櫻淚眼如星,充滿無奈。
張力想要鑽進去,帶走裏面靈魂。艱難跨出離別的第一步,漸行漸遠,身影逐漸融入夜色。
白櫻直伶伶望著,茫然若失,手臂枕向燈柱,嗚嗚哭出聲。
「沒告訴他嗎?」姑姑不知什麼時候來到背後,撫著她的肩頭,輕聲問。 搖搖頭,哽咽: 「算了,人家都已有家室了。」
「那晚,妳哥哥衝進房間時,身旁躺的若是他…」姑姑不吐不快似地「那時候,肚中孩子根本不知是誰的,妳又不肯作決定,妳哥只好出此下策。」
「別說,都過去了.」擦乾淚水,往屋內走去.
「若是他看過小力,一切就會明白了,兩人像同一個模子出來似的.」姑姑在後頭又潻了話.
白櫻不耐,掉轉身來挽住姑姑: 「還要說,您捨得小力嗎?哥哥不會依的。」
張力默默走著,恍惚在夢境. 桂花香一路跟隨,是––白家後院乘風追來的桂花香?白櫻身上的桂花香?記憶深處的桂花香?還是手上這一枝離愁的桂花?
暗香人浮動,桂花香讓他情不自禁逾越了規矩,那時她十六––無邪的雙眼,清純的笑靨,姣好的面容…散發桂花香味的肉體––無一不是他的最愛。但是到頭來,他的最愛卻歸屬於他的摯友––蔣超。為此他們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來,直到這次回來方得知他的死訊。
淚水沿著鼻翼流淌下來,涼颼涼颼地,想回去,回到夢境,回到過去,至少可以在那兒擁有白櫻。 和平東路上車陣叫囂逐漸清晰,醒了,步回現實世界了。全部記憶,只剩手上這一枝桂花了,將它舉到鼻下,聞了又聞.
然而,剩的似乎不止這些。
巷口轉進兩條人影,一長一短。
張力停住腳步,定睛看,
遲疑了一下,
「白哥!」 迎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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